“列位大人,”夏言瓮声瓮气地说,“今次廷议,无他,乃因近来朝廷接陕西、宁夏、甘肃三边总督曾铣奏疏,皇上御批:‘虏据河套,为我中国心腹之患久矣!今曾铣建言收复河套,驱逐鞑虏,宏猷可嘉。下廷议,以图长算。’是故,请列为大人廷议之。”
夏言话音未落,会场立时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听得出来,众人表现出来的,是振奋、激动的情绪。是啊,也难怪,当今圣上隐身幕后,操纵政局,要么云山雾罩来几句玄学术语,让人摸不着头脑;要么就是批评臣僚大事不奏报、小事常渎扰,语多激愤,词颇辛辣,众臣为之汗颜。这次就大不同了!如此明确、振奋的谕旨,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过了。虽然圣上并没有按照惯例参加廷议,但文武百僚,还是感到无比兴奋,以至于夏言几次摆手示意,都未能使会场安静下来。
我的情绪也在这一片振奋的氛围里高涨起来。收复河套,这是何等的宏图大略啊!不仅不是维持,还是主动进攻!对此,谁能无动于衷呢?当听到兵部尚书丁汝燮宣读曾铣奏疏中“贼据河套,侵扰边鄙达百年,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臣请以锐卒六万,直倒其巢!”这句话时,文华殿内更是一片欢腾。
“曾帅的奏疏,”夏言站起身,大声说,“是老夫密荐上达的。今皇上已有圣断,正是上下同心,复我河套的大好机遇。”
又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过了一会,待会场渐趋平静,次辅严嵩欠了欠身,意欲发言。他虽然和夏言坐得很近,但让人感觉似乎又离得很远。我从来没有看到夏阁老和严阁老私下里说过一句话,夏言甚至一直把头抬得高高的,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看严嵩一眼。严嵩似乎并未在意,他转向夏言,以请求的语调说:“元翁,严某妄言一二,供元翁酌之?”首辅又称元辅,因嘉靖朝官场兴起称“翁”之风,对堂堂的内阁首辅,即多以“元翁”尊称之。
夏言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严嵩的话,正襟危坐,不作任何表示。远远地看着这场景,我竟有些替严嵩感到不平。这不是第一次了。在朝廷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上,我就观察到了同样的一幕。因为我名列进士第九,所以就被安排在第二桌。首辅夏言在第一桌,次辅严嵩刚好在第二桌。严嵩微笑着,一一询问了在座每个人的名字籍贯,和蔼地与众人交谈。每当有人前来给他敬酒,他总是说,敬过元翁没有?要先敬元翁,不过元翁年事已高,千万不要让他老人家多喝。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严嵩起身走到夏言身旁,弓下瘦高的身躯,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托着杯底,举到与饭桌平行的位置,歪着头、脸上分明挂着讨好的笑,显然是要为夏言敬酒。可没有想到,夏言根本不理会严嵩,他站起身,高声宣布,琼林宴散席!严嵩愣了一下,但随即把酒杯举过头顶,环视厅内,高声说:“来,列位进士,我辈共同敬元翁一杯作为收杯!”说着,一饮而尽,近乎倒退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和同桌诸人道别致意。
这时,只见严嵩又讨好地问了一句:“元翁,严某欲参议一言,妥否?”夏言依然不说话,仿佛身旁根本就没有严嵩这个人。这一次,严嵩无以掩饰了,但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收住微笑,轻咳了两声,缓缓道:“列位知道,元朝虽灭,残部犹存,即启北虏之患。我朝不得不筑城防御。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重修长城,并在万里防线上,先后建立了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太原、固原九个边防重镇。我朝以九边为据点,部署重兵,以抗击北虏之侵扰。但宪宗成化年间,北虏突破我朝西北防线,侵入河套,最为我朝心腹大患。何也?往者北虏南侵,烧杀抢掠,固是可虑,然每每抢掠之后,即行撤退。而河套,乃我朝西北塞上江南,三面临河,土地肥沃,水草丰盛,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北虏占据河套,补给自有所出,即以此为桥头堡,抢掠延绥、平凉、灵州、固原、大同,边患自此愈演愈烈,真真是国无宁日了!现北虏俺答部据河套、扼蓟州,势力最强,威胁最大。虏酋俺答老奸巨滑,最难对付!”严阁老环顾四周,提高了嗓音,“我中国天朝大国也。文武制度,何人可比?蛮夷鞑虏茹血食草,何异于兽?竟敢欺我中国,占我热土?!鞑虏不知我天朝仁慈为怀,误以为天朝有畏惧之心。今英主在上,贤相执政,良将请樱,不复河套,更待何时?此乃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既然此议乃元翁密札所荐,我辈当尽全力促其实现!”
严嵩说完,会场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冷场。夏言伸长脖子,紧紧盯着兵部尚书丁汝燮。作为兵部尚书的丁汝燮情绪低落,似乎是出于无奈,说话声音很低,近乎自言自语:“曾帅章疏俱可行,本部已遵王命拨出专款二十万两,以为备饷之用。”
后来才知道,丁汝燮对收复河套之议,本不赞同,接到曾铣的奏疏,私下密商于严嵩。严嵩只是冷冷道:“元翁要建不世之功,你当助一臂之力。”丁汝燮一听此言,更加谨慎起来,但又怕得罪夏言,故对曾铣的奏疏采取拖延的办法,迟迟没有答复。夏言三番五次催促,迫不得已,兵部只得拟旨:“收复河套,非一日之功,宜从长计议。”结果惹得圣上大怒,斥责兵部不议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以利赖?!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丁汝燮才不得不转态,对收复河套之议表示支持。但大家都能够觉察到,丁汝燮并不是真心支持这个计划。
不管怎么说,毕竟兵部表明了支持的态度,夏言终于露出笑容:“如此看来,收复河套之议,定是可行的了。”
“元翁,”徐阶缓缓道,“皇上御批有‘以图长算’之旨;兵部拟奏亦有‘从长计议’之言。今者廷议对复河套之议赞成与否固然重要,然则以卑职看来,更重要者,乃是研议出万全之策。”
“徐侍郎,你先说你的主张,是赞同,抑或反对?”夏言语中带着反感。道路传闻,徐阶乃夏言一力提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徐阶就不必客客气气。
“元翁,卑职以为,河套不复,国家之辱,臣工之耻。然则何时收复,端赖整备如何。”徐阶争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