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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师的教诲(9)

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作者:郭宝平


“需谋万全之策是不是?”夏言不满地说,“这样的话,谁都会讲!可是遇到事体,究竟该如何决断如何措置,总要有个明确的说法才对。”他感叹了一声,提高嗓音道:“朝廷因循之风久矣!环视位列公卿者,每每是官做大了,胆子却变小了!所努力修炼者,不是进取奋发,却是圆滑润通。英锐之气荡然无存,瞻循苟且之习大行其道!此弊政也,当革!”

徐阶噤口不再出一言。

“如此,则列位大人可签名了。至于如何部署,兵部自可妥为研议。”说着,夏言在面前几案的一个薄册上挥笔签名。按照惯例,若皇帝未亲自参加廷议,则廷议结束,对议题赞同者多少、反对者多少,要一一列名,多数意见为何,少数意见为何,一一写清,然后由首辅领衔,正式呈报皇帝圣裁。

我把廷议结果记录在案。与以往的廷议不同,今次的廷议,没有一个人在反对收复河套的薄册上签名。

我以从未有过的兴奋,与高拱一同走出文华殿。众人一走出文华殿就兴奋不已地热烈谈论,高拱却埋头快步而去。

“中玄兄为何不发言?”出得承天门,就是走出了皇城的内城了,我加快了步伐,追上高拱,忍不住问。

“人微言轻,没有置喙余地。”高拱敷衍说。

看高拱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猜想高拱所言,只是表面的理由。当晚,我就急不可耐地赶到高拱家,要与他商榷一番。

管家高福径直把我领进高拱的书房。一进门,我就看见,高拱的书案上摆满了有关北边防务的史籍,墙壁上还有一张地形图,上面画满了各种记号。我当即就明白了,高拱所谓做做学问写写书,只不过怀才不遇的无奈罢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展布鸿猷啊!

高拱正站在桌前细细端详着地图,见我进来,忙招手让我近前一同观看。他用力一点,说:“看到吗,这,就是河套。今次朝廷有收复河套之议,自然比争相精制青词强过万倍。且收复河套之议,固然不无道理,然则,叔大可曾想过,欲率数万之众,深入险远必争之穴,以驱数十年盘据之虏,谈何容易?”高拱扬起头,长叹一声,“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说明什么?说明收复河套,绝非逞一时之勇所能奏效。难道本朝比孝宗、武宗两朝的国力强盛?抑或鞑虏势力已然衰弱?”

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我不明白,难道德高望重的夏阁老在密荐曾铣的奏疏时,连这一点也不曾考量过?他作为堂堂首辅宰执,总不可能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吧?

高拱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叹口气说:“所谓当局者迷,此言不虚。难道历史上当政者心血来潮的事例还少吗?但当事者当时并不认为是心血来潮,甚至还可能以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何以会出现这样的事?功名二字之误也!未建不世之功,何来累世之名?环顾内外,能建不世之功的机会,只有边防,而边防之中,莫重于收复河套!是故,始有此议。”

我将信将疑。难道,收复河套,竟是心血来潮的冒进之举?我不敢相信;可是,高拱的分析又是如此入情入理,令人不能不信服。廷议时徐阶的一番说辞,或许也是基于这样的考量?我思忖良久,说:“愚弟阅历太浅,哪里会想到这些!不过中玄兄既然冷静地看出这一点,为何不向当局建言呢?”越是钦佩高拱的识见,就越发盼望他能够公开表达。可是,高拱在朝廷,却总是保持沉默。这使我感到颇是不解,甚或夹带着不满。朝廷寄望于我辈的,是进取之心和英锐之气。廷议时首辅夏言不也大声疾呼要革除瞻循圆滑之习吗?!所以,对徐阶“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的教诲,此时我还不可能完全心悦诚服;至少,我不愿意看到别人都如此谨小慎微。因此我才故意这样说。

“建言?”高拱嘲讽地一笑,“不知叔大相信否,提出反对意见,不仅不能阻止错误,反而会加速错误之推行!何也?有人提出异议,权势者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也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偏偏就要那么干。是故,还是不说为好,省些功夫,研究些学问吧!”

我细细琢磨着高拱的话。看来,高拱未必是自觉奉行如徐阶教诲于我的“韬光养晦、谨言慎行”之旨,而是从于事无补夫复何言的角度考量,又以研究学问作为寄托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务必谨言慎行这一点上,可谓不期然而一致了。不过,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高拱还是会放言无忌,直抒胸臆的。于是,我转移了话题,说:“中玄兄,道路传闻,政府大佬不谐,我观今次廷议情形,严阁老对元翁的画策,是倾心支持的啊!看不出有何掣肘之意。会不会如道路传闻,乃是阳附之而阴倾之?”

阳附之而阴倾之,是传闻中严嵩对付夏言的计策。这个说法在朝野已是公开的秘密。联想到严嵩不惜自取其侮也要讨好夏言,我越来越相信这个说法。所以我故意提起这个话题,想听听高拱的见解。

高拱沉吟片刻,说:“国家内政边务、用人行政,本来都有一定之规,哪有那么多纷扰?可从来遇到事体发生,总是暗流涌动,纷扰不断。究其原因,乃是当政者明曰公而忘私,实则私心自用,遇事即从个人威望、利益角度加以考量;而庙堂上,个人的威望、利益又总是相互排斥之处多,完全一致之处少,怎不纷纷扰扰?至于说政府大佬表面所言是不是内心所想,甚或背后会不会做些文章,我辈实不敢妄断。”

我边点着头,边品味着高拱的话。按照高拱的说法,收复河套,是夏言建不世之功的机遇,那么显然就不符合想要取夏言而代之的严嵩的利益了,会不会由此引发纷扰?我隐隐有些担心;但是又禁不住有几丝兴奋。我很想知道,面对如此强势的上司,严嵩有何对策?

5

一整天的大风,刮得京城灰天土地,沉埃弥漫。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两个路人,也是捂鼻掩面,行色匆匆。

西华门外的翠花楼饭庄里,却是灯火辉煌,一片热闹气氛。

“来来来,老夫敬诸位一杯!”首辅严嵩高举酒杯,在眼前晃动了两个来回,一饮而尽。

这是为庆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举行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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