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半前,正是在这里,首辅夏言为新科进士举办了琼林宴。酒,还是那时喝过的琼林御液;汤,还是鱼翅燕窝,只是主持宴会的主人,换成了严嵩。他几乎不停地来回穿梭,一桌桌地敬酒,爽朗的笑声自始至终,在状元楼饭庄里回荡着。我暗暗地把这两次宴会的主持者作了对比:一个显得高傲、孤独,略带疲惫;一个和蔼、平易,满面春风。如今,那个高傲孤独的夏言,似乎已经被人忘记了,至少,在公开场合,已经没有人提起了;而满面春风的严嵩,正执掌着内阁,辅佐着君王,炙手可热。
谁也没有料到,一年多前的收复河套之议尚未付诸行动,结果,竟以夏言的被斩首而告终!
就在廷议采纳曾铣奏疏的三个月后,兵部把作战计划呈报给圣上。可是,迟迟没有见到圣上的批复。正当人们为此揣测不已时,圣上的一道手诏送到了内阁:“收复河套,驱逐鞑虏,不可逞一时之强。今出师果有名乎?征战果必胜乎?一曾铣何足虑,朕不忍生民涂炭!”当人们还未从这个手诏中悟出味来,又一道御旨颁发了:“曾铣贪功冒进,无故轻狂倡议,械逮入京问罪;朕得曾铣之议,命下诸臣集议,自当为国筹策,却忍心观望,不提忠公之议,一意顺之!廷议诸人,皆罚俸一月,兵部主事以上,罚俸一年;科道有言责,却沉寂无言,各罚俸半年。”
吃惊之余,朝野议论纷纷,传言四起。
“好象圣上从来就没有支持过曾铣的建议似的,反过来指责臣僚对收复河套之议考虑不周,而他则是把握全局、高瞻远瞩,俨然是能洞察是非的神仙。”高拱虽然对收复河套之议不以为然,但他对圣上如此翻云覆雨很是不屑,参加完宣达御旨的朝会回到翰林院,见到我就发了通感慨。
或许,夏言也是这样的想法。但是他不能说出口,又实在忍不住,于是就借题发挥,说严嵩对曾铣复河套之议,未尝提出异议,如今乃尽委过于夏某,不知其良心何在!?很可能是夏言的这番辩辞惹怒了圣上,不几天,竟以夏言“强君胁众”为由,罢黜了他的首辅之职,被勒令还乡。冒着冬日的寒风,夏言狼狈离京。
可是,夏言刚刚行至通州,又被锦衣卫人马追上,押回京师。旋即,就被斩首西市!
听到这个讯息,目睹那个血腥的场面,我真是惊悚万端!庙堂之上,竟然如同战场?僚友之间,居然宛若仇雌?实在太可怕了!几个月过去了,我尚未从这惊悚的阴影里走出来,整日里除了在翰林院就是回到家里闭门不出,就连徐阶和高拱,我也避免和他们私下会面,更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夏言的名字。
此时,在翠花楼的欢宴上,看到严嵩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夏言,思忖着他何以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
不知不觉间,已是戌时了。严嵩高高举起酒盅,兴奋地说:“国家从未似目下这等安定,政局从未如目下这般清明,百姓从未像目下这样安居乐业!尔等少年新进,躬逢盛世,自当发扬名教,捍卫理学,忠君亲民,践行‘三政’,勇于任事,敢言极谏,庶几不负所学。”说着,严嵩侧过脸,对着徐阶,“徐侍郎!”又转向众人,“诸位!来来来,共同举杯,恭祝我皇修玄得寿,永享帝祚!”
晚宴结束了。众人揖礼抱拳,三三两两走出翠花楼。有的兴高采烈,有的郁郁寡欢。我知道,兴高采烈者,多半是因为所授得愿;郁郁寡欢者,大抵是因为分发未能如愿以偿。
国朝体制,庶吉士散馆,留翰林院者,授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之职;未留院者,分发都察院或者六科,充任风宪言官--御史、给事中。科道官本是新科进士的首选,更是知县、州府推官所盼,官场有“庶吉士要做科道,睡着等;推、知要做科道,跪着讨”的说法。但是庶吉士散馆不能留在翰林院者,似有前程灰暗之感,因此难免失落。
我已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这是庶吉士的最佳出路了。倘若在以前,我会认为理所应当。然则,此时我也说不清楚是徐阶发挥了作用,还是仅仅凭借自己的实力。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洋洋自得。岂止如此,目睹了夏言的悲惨结局,我对前程有了深深的担忧!宦海仕途,荆棘满布,我不想像夏言那样流血丧命,也不想像徐阶、严嵩那样蹉跎岁月、经历坎坷!可是,看这庙堂公门,僧多粥少、竞者如云,哪里会风平浪静?何日能握权处势?
正低头沉思间,一群人簇拥着严嵩和徐阶走了过来。徐阶停下脚步,说:“元翁,这就是张叔大。乃湖广才子。抚楚的顾东桥多次向元翁荐扬过。”
严嵩回头看了我一眼,并未停步,随口说:“喔,甚好甚好。”
徐阶快步跟了上去,走到门首,拉了严嵩一把,似乎是在提醒他前面的台阶。
散馆、分发、到任,热闹了一阵子,很快步入平淡。
这天,散班回家,管家游七穿戴整齐,正在门首等我。见我下了轿,游七忙迎上来,笑嘻嘻地说:“老爷,已是酉时二刻了。刑部王大人前日的邀贴,说今日酉时四刻,在翠花楼……”
我沉着脸,未理会游七,径直走进书房。坐了片刻,又站起身,唤游七备轿。
刑部主事王世贞前日发邀贴给我,邀请我到翠花楼餐叙。去,还是不去,我一时还拿捏不准。照理,我是该去的。毕竟,我和王世贞是同榜进士,有同年之谊。更重要的是,王世贞虽然比我小两岁,此时也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却俨然文坛领袖,常常与诸新科进士诗赋唱和,聚会结社,声名鹊起。能够和王世贞结交,一时成为士大夫得以炫耀之事。况且,王世贞家世显赫,乃祖曾任兵部侍郎,其父当年曾巡按我的家乡湖广,目下巡按顺天,总督通州防务,人脉广连,也不可小觑。
“老爷!”过了足有一刻钟,见我仍未出门,游七忍不住来到书房,催促说,“轿备好了,时辰也要到了。”
我“嗯”了一声,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迟疑了片刻,吩咐游七说:“游七,你去禀告刑部王主事,就说你家老爷偶染微恙,不能赴宴,请他见谅。”
斟酌再三,在最后一刻,我决定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