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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义士杨继盛(3)

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作者:郭宝平


礼部是总揽道德教化、宗教、理藩之责的衙门。本朝的朝政,由于皇帝醉心于崇道修玄,在皇帝心目中,礼部尚书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职位。所以,一旦成为礼部尚书,就预示着入阁拜相,名冠九卿。时下,四十七岁的徐阶,就担任着这样一个重要职务。徐阶的威望和能力,举朝公认,就连当今圣上,也已将其视为心腹近臣。凭这样的实力,徐阶调动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想来还是做得到的。

我对徐阶提调杨继盛入京多少有些疑惑不解。徐阶反复告诫我要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同样是他的学生,明知道杨继盛的抱负,为什么还要把他调到北京?此举是不是要为杨继盛提供一个机会?

或许是一种谋略吧,我想。

我倒希望如此。到了这个时候,自以为,我对北京上层官场的了解,已经够多了。现实并不像当局宣称的那样,而且很可能相反,在歌舞升平的背后,隐藏着全面危机。为了掩盖这危机,就越发以歌舞升平加以掩饰。这时候,有人拍案而起,发出警世之言,作出匡正之举,才愈显珍贵!所以,我对杨继盛的调转,就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且,我希望杨继盛能从徐阶这里,求得支持。

正因如此,与徐阶略事寒暄,我就用激将的语调对杨继盛说:“年兄得以调转回京,愚弟欣慰之至!弟无日不盼年兄立肘腋、居枢要,展布经济,为朝廷立伟功,为我辈树楷模!”

杨继盛不冷不热地问:“年兄是真心话?”他一定是为上次的拜访感到失望,断定我张居正不可能成为他的同志,言语中就露出了嘲讽之意,“叔大年兄,国器也。自当为国珍重,避祸,方是上策。”

我无言以对。自从杨继盛拜访过我以后,我也曾经思考,韬光养晦固然能够避祸,可是,像高拱那样仕途蹭蹬,也是我不愿意接受的。但我从一开始就否定了要和杨继盛一起“干一件大事”的可能性。这未免太冒风险。杨继盛“避祸”二字,正说到了我的痛处。我颇不自在地看着徐阶。他表情严肃,看看杨继盛,又看看我,半天没有说话。我心里竟有些紧张。今天徐阶把我和杨继盛同时召来,会不会是商议对付严嵩的事?毕竟,虽然进入官场几年了,可我还从来没有直接介入过任何官场的争斗啊!如果徐阶果有部署,我张居正要不要和杨继盛绑在一起?

我内心,是绝对不愿意和杨继盛搅在一起的。

徐阶打破了难堪的沉默,缓缓但颇是有力地说:“倘若内心恪守贤不肖是非之辨,暂安缄默,熟筹利害而后动,亦允称伟士。”

徐阶的话无疑具有为我解脱的韵味,照理,我该充满感激;可是,听了徐阶的话,我更多的却是失望。毋宁说,我更愿意听到他说出“正邪不两立,临难不苟免、拍案而起”之类的话。当然,我希望徐阶能够这样做,希望徐阶也鼓励杨继盛这样做,至于我个人,倒更愿意听从徐阶的教诲,“谨言慎行、韬光养晦”。

“魏学曾弹劾分宜的结局,”徐阶颇是沉重地说,“想必你们都已知道,何以如此呢?”

那天为虬龙送殡时魏学曾激愤地说出“耳目风宪之职”这句话,我就猜到,他会有所行动。果然,过了旬间,魏学曾弹劾严嵩的奏疏就见诸邸报了。弹章言辞激烈,列严嵩“欺君罔上、任用私人、纵子索贿”三罪,请求皇上将严嵩父子“革职削籍,明正法典”!而圣上的御批也同时刊出了,他的回答却是,他所信用之人,做臣子的就不满意;朝政甫入正轨,那些失意之辈,就想搅乱!魏学曾排陷首辅,本应严惩,念职责所在,着罚俸一年,以示薄惩!严嵩忠谨勤勉,并无舛误,着照旧供职,以慰朕望。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两天以后,内里又突然传下诏旨,加严嵩“上柱国”勋衔。“上柱国”,是文臣的最高勋衔。开国以来,只有夏言获得过这个崇高荣誉。一夜之间,这个荣誉,竟落到一个刚刚被纠弹为欺君罔上、徇私枉法者的头上。道路传闻,倘若没有言官弹劾,圣上反而不至于对严嵩如此隆宠。

看到圣上御批,特别是得知加严嵩“上柱国”勋衔的讯息,我终于悟出了严嵩何以执意为一只死猫举办那场荒唐葬礼了。只要博得圣上的欢心,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越是有人反对他,圣上就越要维护他。

这样的结局,着实令人气短。所以,我希望看到的是,居高位者如徐阶辈目睹时艰,不再委顺俟时;作下僚者若杨继盛辈拍案而起,不再瞻前顾后。有了这样的想法,对徐阶拿魏学曾作为教训来劝导我辈,自然颇有腹议。但我不能表露,不仅仅因为徐阶是我的老师,更重要的是,徐阶所说,正是我愿意遵循的,而且徐阶的说辞,本来是为我开脱的意蕴,我安能毫不领情?

可是,杨继盛似乎不以为然:“那个佞人,何德何能,居然成了上柱国!满朝竟也没有提出异议的,岂不令天下人笑!”

“天下人不必笑,分宜已经辞勋了。”徐阶说,“正是为此,我才找你们来。”

“辞勋?为何?”杨继盛吃惊地问。

我没有任何表示,但这不是说,我对这个消息不感到意外,不过我却猜不出这和我与杨继盛有什么关涉。

“分宜前天上了一道辞勋的奏疏,连圣上也颇感意外。今日召对完毕,圣上特问及此事,分宜说,‘尊无二上’,‘上’字非人臣所敢用。”徐阶面无表情地叙述着,“圣上听罢,竟走下御座,屈身扶起分宜,说:‘既然如此,朕就收回成命,不过,自古臣忠诚于国,国必加恩于臣,那就遵祖制,恩荫于子,授严世蕃太常寺正卿,正五品。’吏部领旨后,诏书业已拟就,不日颁布中外。”

“这、这……”杨继盛憋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我也大吃一惊。圣上竟不惜破坏体制,也要施恩于严嵩父子吗?因为恩荫虽是祖制,但只能就杂职佐吏,而公卿之职务,按制必是进士出身方有资格。严世蕃非正途出身,居然以恩荫而位列公卿,成为朝廷一个衙门的方面官,这在国朝,闻所未闻、绝无仅有。

“叔大,你说,分宜何以辞勋?”徐阶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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