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陈勉调走,是妈妈找沈觉明商量的结果,实际上,沈觉明并不愿意放陈勉走。他们两人性格互补,配合正默契。不过,话说回来,北京是个大市场,或早或晚,都要开发,派陈勉过去探路,也未尝不好。
妈妈接下给我约法三章:一、不能主动给陈勉电话;二、不能偷偷去北京找他;三、找时间明白告诉他,不喜欢他了。理由,喜欢别人了。最庸俗的话往往最有效。陈勉是个自尊的人。
一刀两断,痛到什么都不留,才是真正的慈悲。这是妈妈跟我说的。有些事情,没有前景,那就不要走。连幻想都不要。心是那么容易见异思迁的东西。
心是那么容易见异思迁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是残酷,还是善意。
我跟陈勉的通话渐次少了下来。起先,他每晚都会来电,但我从不接。小潮一次次为我圆着谎,到后来,陈勉忽然说:我知道她在,你让她跟我说一句话,她不希望我打来,我绝不会打。
小潮很难作,我去接。
他在电话里久久沉默。
我心虚,说:“一直很忙。”
“锦年,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
我无话。
他又说:“你告诉我,你怎么了?是我不好吗?你告诉我你想我怎么样?你让我怎么样就怎么样。锦年,我,很……”他说不下去了,声音颤抖。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伤害你。我只是没路可走。话到嘴边,又咽下。
陈勉挂了电话。
而后,电话过度为不定期,有时一周,有时半月,有时一月。多半他应酬醉酒的时候,在听筒里,只是一遍遍叫我名字。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生了病。感冒引起的,而后发烧,久久不退。我由此知道我做不了一个无情的人。
妈妈接我回家休养。我终日只知看书,将《天龙八部》看了三遍,想一个问题,如果,段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他的妹妹成婚,又能怎么样?这个社会会因两个小儿女的情爱发生怎样的变化?也许什么都不会有吧。可是人类社会必须要有秩序,这个秩序维系着它的繁衍,尽管没落是所谓生物与非生物共同的结局。爱,是有秩序的,有条件的,是现实的,不是一场为所欲为的幻梦。
当然,小说可以人为地改换皆大欢喜的局面,生活却存不了侥幸。陈勉不是段誉,我也没福做王语嫣。
将近元旦的时候,陈勉把电话打到了家里,妈妈不在,我接了。
他问我病情,很是担忧。
我连说,已经退了,什么事都没有。
病问候完毕,我们彼此陷入沉默,欲挂未挂之时,我说:对不起。
他嘿嘿笑了。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笑。好像嘲讽又好像豁达。他说:就这样吧。
元旦,沈觉明携女友来探视我。
他新任女友便是那位操娃娃音的顾盼。两人俱是衣履风流,衬着蓬头垢面的我愈发委顿。
妈妈与沈觉明倒是相谈甚欢。谈股票,谈金融,谈国家大事。
我跟顾盼没有参与的热情,歪在一边看韩剧。间或评点里头男人帅或不帅。
“哎,”顾盼发现新大陆一样夸我的项链漂亮。我摘下来,大方供她浏览。
“破碎的心?是故意这么设计的么?”
“?”我凑过头,居然发现那吊坠中央不知怎么有一道裂缝,以前从没发现。
“飘落的羽毛,飞翔的翅膀?”顾盼抚摩着,“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心中有鸟,她想从此折翼。”我怔怔念着。心中有欲望的鸟群,她低低地盘旋,为了获得永远的安宁,必须统统折翼才好。
我的心收回来,看到沈觉明在审视我。
“觉明,我也想要。”顾盼在边上撒着娇。
妈妈约请沈觉明晚宴。下午我到的时候,只见沈觉明一人在。
“熊猫盼盼呢?”我张头四顾。
“有点礼貌可以不?她叫顾盼。走了。”
“怎么不吃了走?”
“她有点事。”
“我妈呢?”
“你妈也有点事。”
“哦,原来如北。”我坐下来,点菜。新的一年,可感觉不到什么喜气。
饭菜上前,我与沈觉明面面相觑。总要说点什么,可是经过陈勉的事后,连带着我跟他都似隔了千重山万重水的样子。他春风得意马蹄疾,我春花秋月等闲过。
“你好像变了个人,很安静。”总得说话,沈觉明先开口。
“是吧,也许,大概,就这样。”
“你妈妈为什么不接受陈勉?”
我歪了歪嘴,最后说:“是我见异思迁。”
沈觉明大跌眼镜。
我一时无聊,恶作剧。仰起小脸,温温存存说:“觉明,你喜欢我吗?”
沈觉明一愣,那声“觉明”估计唤得他骨头都酥了。他愣怔半分钟后,意识到我在玩笑,勃然大怒:“要喜欢你我不姓沈。”
我咕哝道:“真有骨气啊。沈觉明,祝你在爱情跑道上一圈一圈跑,没完没了。”
他拿过打火机,扑哧点着火苗,好像在掩饰心情。
饭菜上了,我饿死鬼投胎埋头吃。而他食欲不振,要么玩火机,要么托腮出神,要么打各种无聊电话。
饭局快竟的时候,妈妈来电,要觉明送我回。
我说我有脚,我想去崇安寺走走。沈觉明火了,“有脚就剁了,你不守信诺,可别破坏我。”
沈觉明送我到楼下。出车的时候,我想我看到了陈勉。
他就站在楼道口的阴影中,提着行李,尖锐地看着我。目光渐次从我过度到沈觉明身上。
沈觉明无知无识,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锦年,再叫我一声。”
“什么?”我没有抽手,迫使自己面向他。这晚有月亮,我的眉眼不知浸满忧愁,还是假装的甜蜜。
“我的名字。”
“哦,觉明。”余光所及之处,陈勉攥住了拳头。但他没有挥手上来打。因为,是锦年的选择。锦年放弃了他,为一个更显赫的人,一个更明显的前程,她放弃了他。他可以不去信她妈妈,他不能不信锦年不接他电话的暗示。
他的目光暗淡下去。转过身。脚步橐橐的。好像一下老了。
妈妈在沙发里异常疲劳,刚刚或许又经过了一场艰难的对话。
妈妈说:“他是我弟弟。我不想他那样。可是。”
我明白。
我进卧室。桌上有陈勉送我的随声听。只因为我老早以前(大概是高中时代了)跟他说过,我们有个同学,每天夜里听一档读书节目,讲一个悲戚的爱情故事。
他从语气里听出我的羡慕,然后买给我。
这是索尼一款超薄型的。时价上千。陈勉不是奢侈的人,他自己什么都舍不得花,衣服都是几十块小摊上买的,理发剃最简单的平头,一双运动鞋可以穿几年,明明很帅气的人总是很落魄,可是对我异常大方,他只知道要给锦年最好的。
我伤害了他。那很深的一刀剜在他心上,也剜在我心上。
那个随声听后来一直陪伴着我。陪我练外语听力,陪我录多明戈的高音C,陪我在茫茫的旅途想念一个人。
尽管后来又发明了MP3、IPOD等各种更轻盈更便捷的数码玩意,我还是用它。尽管它已经过时,沦为时代垃圾箱一个笨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