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个人的“串联”

我本顽痴:王刚自传 作者:王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往今来,被认为是想成就一番事业之人的最佳途径。
  
  这话不无道理。
  
  然而真能做到,着实不易。
  
  古人将二者等量齐观,囿于交通之落后,一生能行万里路者可谓凤毛麟角;今人则相反,坐上飞机便可日行八万里,然而若谈及读书,即便是做学问者也不敢夸口“万卷”。
  
  当然,此处之“万”,仅指多矣,并非局限于数字。
  
  自小时候起,这八个字便在心里扎了根,但我从不敢也不愿狂想读什么“万卷书”,那该多枯燥乏味,还不把人愁闷死。“行万里路”却是我的一个梦想。年轻人,尤其是男孩子哪个总愿意守在家里?哪个不想到外边的世界闯一闯?
  
  我多少次面对墙上的地图发呆,幻想着去这儿去那儿,甚至还琢磨过:自造一条小木船,由伊通河(我家乡长春的一条河)下水,到松花江,进黑龙江,经阿穆尔河,最后漂入鄂霍次克海,再掉头向南,那便是地图上最大的一片蓝色--太平洋。
  
  想啊,盼啊,即便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的梦想竟得以实现啦,“革命大串联”让我实现了随心所欲的旅游。
  
  那年的9月10日,我先奔了大连。去那儿,就是为了看海。
  
  在星海公园那一站,我从有轨电车上下来,终于看见海了,我竟旁若无人地大叫起来,惹得周围的几个人赶忙将自己的衣物挪得远远儿的,想必他们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全然不顾,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又是一阵狂跑,扑向水中。
  
  离大连,回长春,没几天,我又去了北京,但这次是为转道去南方。
  
  不知为何,火车到了天津南仓站,我们这些手头没票的全给撵下来了。撵,我们毫无怨言,而最早“我们要见毛主席”也不成其为理由了,“革命小将”已经变得让人讨厌了。
  
  眼看别人成群结伙地离开,有的进了票房子休息,有的干脆步行沿火车道奔了北京,最后只剩我一个呆坐在站台上,我不免自怨自艾起来。
  
  那是9月末的一天的后半夜两点多,本打算去南方穿得又很单薄,我饥寒交迫。
  
  又一声汽笛长鸣将我惊醒,天还没亮,我仍坐在站台上,只是眼前多了一列火车。那是一列货车,敞篷的。我四顾无人,硬是爬了上去。我翻过车帮儿一屁股坐到里边,扑地一下,软软的,一点儿没跌疼。我发现这是拉煤的车,确切地说拉的是煤面子。
  
  我瑟缩在角落里,只怕谁看见,盼着车开。
  
  没一会儿,车开了。货车总不如客车稳,一个劲儿地晃,像个摇煤球儿的筛子,而我就是煤球儿。
  
  走了一个多钟头,停了。我探头向外看,灯箱上写着--丰台。
  
  我庆幸离北京不远了,这列货车肯定不能进北京站,我该下车了。
  
  我自然不敢走出站口,从站边儿绕出去了。
  
  天渐渐亮了,我仍在车站四周徘徊。我实在没那个能力步行进京,我想等一列客车,哪怕是买票上车。
  
  路上人多起来,奇怪的是,看见我的人不是笑就是躲。我忽有所悟,忙对着街边一所房子的玻璃窗照了一下自己,这一照,我先是吓了一跳,紧跟着,我也笑了。玻璃上映出的简直就是个黑人,除了眼边儿和牙是白的,剩下全是黑的,浑身一抖还直掉煤末子。
  
  这副模样甭说进北京,丰台也没法待,哪儿也不成,见不得人啦!
  
  我得洗个澡,连衣服也得洗。
  
  我找了个旮旯儿,又是四顾无人,便撕了墙上的一张大字报--那时候,这东西随处可见,胡乱抹了一把脸,再找个玻璃窗照照,嘿嘿,能认出是我了,便又去寻澡堂子。
  
  离车站不远就有一个,可把门儿的不让我进,嫌我太脏。我磨破了嘴皮子,他总算让我进了。他随后也跟了进去,他要盯着我先淋浴再进池子。
  
  那年头,澡堂子就有洗衣服的服务了。等我出了池子又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衣服也干了。出了澡堂子,已是中午时分,我又找了一家清真馆子,要了两大碗羊汤、四个火烧。我洗去一路风尘,睡了个四体通泰,吃了个脑满肠肥,买票上车,大模大样理直气壮进了北京城。
  
  进京在四姑家只住了一天,和姐夫聊了半宿,只记得我对他诌了一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姐夫又一愣,没接我的话茬儿,只是催我睡。
  
  次日,我便登上南去的列车奔了武汉。
  
  真不愧是“大武汉”。站在蛇山之上,虽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慨,却定能体味“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的恢弘气势。
  
  长江、汉水将其割为三镇:汉口繁华热闹,虽不是盛夏酷暑,走在江汉路上,两边的人气儿烘得你直冒汗;汉阳小而旧,但墨水湖畔那低矮的屋檐下卖蓬蓬的姑娘像一副水墨丹青,令我想入非非;武昌自然人文景观最多,光一个东湖就让我流连了一整天,还爬上珞珈山顶的一个铁架子,用小刀子刻上了几个字:“王刚到此一游”。
  
  此后多少年,每每想起,此举着实令我汗颜,却又总想有机会再去看看,那几个字是否还在?而每次再到武汉,又总是来去匆匆,始终没得闲儿。话又说回来,有空儿也不好意思再爬了。人还是年轻好,少有顾忌。
  
  离了武汉,又继续南下到了广州。
  
  等我再转头北上,经郴州、衡阳、株洲到了湘潭,我终于病倒了,发起了高烧。病因是在火车上站得太久,脚肿了,又被硬塑料鞋磨破感染。眼看一条“红线”(淋巴发炎)顺着腿往上“爬”,我真的害怕了,我觉得我要客死异乡了,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讲过,说这红线一旦爬到心脏,人就彻底玩儿完啦。
  
  外地学生接待站(当时铁路沿线大中城市都设有这样的机构)的人将我抬到了医院,打点滴,灌流食……
  
  死亡的恐惧消除了,三天后我又能走了,我去了韶山。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随着参观的人流在毛家大屋里无声地鱼贯穿行。大部分屋子阴暗潮湿,墙上挂着发黄的老照片,家具农具陈旧不堪。但我相信人们的心一定都是暖的热的,无限爱戴无限崇敬的,因为伟大领袖就生于斯、长于斯,因为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就从这里升起。
  
  我在一个国家的整体狂热气氛中,尽情地实现自己的“自由行”。广州:不知是累了,还是被南国的花香熏得醉了,竟躺在中山大学的草坪上睡了多半天;杭州:西湖“平湖秋月”,1毛5分钱一杯龙井,由于不断地添水,最后见不到一点绿色,想起孔老夫子带着弟子吃元宵也要不断加汤的笑话,心中还挺美;钱塘江:英雄蔡永祥塑像,茅以升设计的钢铁大桥,江中畅游,可爱的孩子帮我照看衣服;上海:花3毛5分钱(半斤米饭加一大碗咖喱牛肉粉丝汤),竟可以“吃吃国际饭店”……
  
  一个人的心境与大时代的肃杀气氛如此不熨帖,说起来有点“没心没肺”。但殊不知,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自己创造的最后的自由。直到今天,以后的个人空间,再也不曾有那种率性而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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