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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别想污蔑我(1)

我本顽痴:王刚自传 作者:王刚


  3月末,沈阳军区文工团代表团到兰州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军文艺汇演分片演出,我和老于的相声《反修哨兵》被选上了。这是一个取材于中苏边界“反修斗争”的相声作品,不乏边疆情调和对北方邻国的嘲谑挖苦。今天看来,当然时过境迁,但在当时,题材还算新鲜,演出的效果还算不错,可以说“载誉而归”。4月4日的早晨,我们代表团一行人坐火车到了北京。
  
  下了火车,总政已派了一辆大客车在站口接我们了。不知是我们的人嘱咐了司机,还是司机师傅有意让我们看看这将载入史册的一幕,车没有按照正常路线走,而是特意经过了天安门广场。
  
  东单、北京饭店、南河沿,再过去就是广场了。
  
  司机很理解我们,有意地把车开得很慢很慢。
  
  广场已是一片海洋,一片白色的海洋,花圈挽联、标语旗子,还有就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有很多人在演讲。我看见了一个穿绿色上衣的青年在挥臂喊着什么,周围是一圈人。
  
  车子开过了广场。
  
  一路上,不断有许多以单位为组织的队伍,抬着花圈或大幅标语,向天安门方向走去。他们有的戴着白花,有的戴着黑箍,打着各式各样的标语,脸上全是罕见的肃穆表情。
  
  到了西直门马相胡同的总政招待所,刚安顿好住处,我们就接到上级指示:一律不许去天安门广场。我隐约感到事情真的有些不妙了。
  
  但越是禁止,越禁止不住,住下后,文工团的团员彼此心照不宣,嘴上说“出去走走”“看朋友”,其实都去了天安门,到了那儿照了面,都装着互不认识。我是先去总政文工团找到王静,兄妹两人一起去了天安门广场。
  
  那真是时代风暴的旋涡地带啊。
  
  32年后的2008年,北京华辰拍卖公司拍卖一件独特的作品,一位摄影家在1976年4月5日那一天拍摄的人民群众在天安门自发悼念周总理的360度全景照片。我在照片前凝神看了小半天,看什么呢?想从密密匝匝的人头中找到我和王静的影子。我说,如果能找到,不管多大代价我都要把这件纪念品拍下来。
  
  找到最后,眼都看花了,还是“众里寻他”,莫衷一是。我不甘心,缠着主办人,要了全景图的小样。我说,回家用放大镜照着看。
  
  这是一次多么难得的“亲历”,至今想起,还激动难平。
  
  4月5日那天,我和妹妹在广场整整待了一天;印象最深的诗词:“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若有妖魔兴风浪,人民奋起灭豺狼。”
  
  晚上9点的车票回沈阳,7点前我回了招待所。一问,方知大部分人都去了天安门。
  
  人终于到齐了,再乘总政派来的车去北京火车站,已经有指示不让车辆再经天安门,而走地安门西大街。车窗外,气氛已经大变,一路只见一辆辆卡车载着系毛巾穿工人服拿着棒子的工人民兵,朝着广场方向呼啸而去;从朝阳门南小街到北京站时,我依稀听见西边传来广播声--后得知那是当时的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劝导“不明真相”的群众离开广场……
  
  进站时,气氛突然无比紧张起来,混乱,惶急,我们一行人,就像逃难一样奔向列车。
  
  火车21点10分准时开出北京站。
  
  车厢里就像开了锅似的热闹。
  
  卧铺车厢里,大家一放好行李,就在一起聊起来,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因为天安门抗争这一共同话题而一下子近乎起来了。乘客们都七嘴八舌大谈特谈广场见闻和“政治秘闻”,直到夜里熄灯了还在那里聊。
  
  人们都预感着,围绕着中国前途,将发生更大的争斗。
  
  我是一夜没睡,憋闷了一天的话全释放了出来,精神抖擞地一路聊到了天亮。
  
  沈阳到了。
  
  当日,便有一些同事、亲戚朋友向我询问天安门的事情。我是口无遮拦,有什么就讲什么。整个沈阳都是处于这么一种乱哄哄的状态中。
  
  然而到了7日早晨,人们全傻眼了。广播、报纸里全都明明白白地说:天安门广场的悼念活动是“反革命政治事件”。
  
  没过几天,根据上级有关精神,各单位搞起了“查谣言”活动。这次清查,虽然不像以往运动那么大张旗鼓,但也弄得人心惶惶。
  
  终于有一天,单位的政工干部找我谈话了。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闲坐,接到电话:“你马上到政办来一趟。”
  
  放下电话,我去了。
  
  一进屋,就见这位干部正襟危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桌上铺着一叠纸。
  
  他没有理睬我的热情招呼,只是用那只拿钢笔的手指了指前面一把椅子:“你坐下吧。”
  
  这不是要审人吗?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看椅子,往外拉了拉,坐下了。
  
  我仰脸看着他,原本的笑容也换成了一脸肃敬,等他发问。
  
  “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他打量着我。我抄着两手,眨巴着眼,毫无表示。
  
  “这儿从地方上转过来一份材料,你的一个亲戚揭发你散布了不少谣言,这些话是你说的吗?”他用滑稽的腔调把那些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的反应,又补了一句:“希望你本着对组织忠诚老实的态度,说了什么?从哪听来的?为什么要散布?原原本本汇报清楚。”
  
  “我没说这话,这份揭发不是事实。”我干脆抵赖。
  
  心里话说:何谓谣言?亲眼所见的事怎么变成了“谣言”?--当然,我也没有傻到去痛痛快快承认这件事。
  
  他冷笑一声,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上了,还一口一个“王刚同志”,无非是要让我认清形势,放下包袱,对“右倾翻案风”反戈一击,诸如此类。
  
  时钟在一分一秒过去,我有点心烦,但没有发作。
  
  心想:今儿个,不说点啥,我是出不去这门了。我挠着耳根,假装思索,搜肠刮肚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嘿!我约莫记起来了,那天是顺嘴说了那么一句……”
  
  我强调:这句话是在火车上听旅客说的。
  
  他进而追问这个旅客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长什么样?嘿,黑灯瞎火的,光顾听声了,至于什么样儿?我记不清了。”
  
  “你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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