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霈记得，那一批特赦战犯中，确实有人去了台湾，当时报纸上作了公开报道，说毛主席有指示，对于宽大释放人员，愿意去台湾的，可提供方便，发给路费；愿意回来还可以回来，照样安排就业。因为是一九四九年以来的头一回，引得民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但谁也没有温雅成的说法奇特。

温雅成记的很清楚，获准在一九七六年春节期间赴台湾与家人团聚的共有六个人，三个是前美蒋武装特务，他都不了解；他熟悉的是三个特赦战犯：原逃缅残部一军二师政治部中校主任丘陵，原国防部二厅驻甘孜军事谍报组组长林懋，原国民政府统计局专员历慕涛，都是原国民党县团以上人员。而温雅成的原军衔是少将，比他们的地位都要高。说到这里，温雅成压低嗓音，近乎耳语了：“让他们去台湾的真正目的，一是把我要去台湾的消息传过去，看那边的反应；二是要看那边对这些人的态度，他们在台湾活动的自由度有多大，为我的方案作可行性论证。”

为了下一步行动的方便，春节后温雅成回到了金陵，等待行动的时机。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向几位在台湾的老朋友、老部下发信，请他们代为寻找联络他失散多年的妻子凌玉潮。也就是说，为他赴台探亲创造条件。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一步一步，都是战略部署啊！

遗憾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当其时大陆与台湾之间完全隔绝，来往信件必须由香港甚或美国的亲友代转，一封信在路上走上半年八个月是很正常的事，好像传书的真的是春来秋去的鸿雁。温雅成的信件还在海外辗转，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震动全中国；接着，九月九日，毛泽东主席逝世，十月六日，粉碎“四人帮”，哪一桩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这期间，自然没有人会想到温雅成这个小小的伏兵。待到社会渐趋安定，国家的对台政策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九七九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衷心希望台湾早日回归祖国，并宣布自即日起停止炮击金门。一九八一年九月三十日，叶剑英委员长发表了著名的对台关系“叶九条”；十月九日，胡耀邦总书记诚邀蒋经国先生回故乡，看大陆。一九八二年七月，廖承志以同袍之谊，写信给蒋经国，诚挚地发出“寥廓海天，不归何待”的召唤。

温雅成的解放台湾计划，也就长久地搁置下来了。

然而，他至今仍认定，两军对垒，在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前，任何变化都是可能发生的。战局如棋局，看似被遗忘了的边卒，实则属于战略储备，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声令下，他这个不穿戎装的老战士，就要拱过界河，进行一场特殊的战斗。

年过古稀的温雅成，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这样一具矮小瘦弱的躯体上，居然承担着如此庄严神圣的使命，不能不令人油然而生敬意。但是，韩云霈也注意到，温雅成的宏大计划，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那就是共产党凭什么相信他。

离开了这一条，他所有的神机妙算，只能是一种幻想，幻觉。

他不忍心与老人讨论这一点，转向了一个新话题，问温老失散的妻子，有没有联络上，是不是确在台湾？

这就是天意了。内子五年前已联络上，正是在台湾。我在争取赴台湾探亲，她也在争取回大陆探亲。从一九四九年三月分别，从此天各一方，弹指已是四十八年。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如今就算是知天命之年了。

怕老人心酸，韩云霈没有告诉老人，他就是一九四九年出生的。

温雅成说，那年一月，蒋介石被迫下野，国民党败局已定。二三月间，传闻不断，风声紧处，不时有军政机构南迁；可风头一过，也不时有南迁的机构、人员又返回南京。这样来来往往一折腾，本当十分严峻的战时气氛，就闹得有些儿戏味道。凌玉潮当时是童子军总部的干事，三月初奉命随总部迁往杭州，分手的时候，夫妻俩并没有生离死别的预感，总觉得京杭之间相距不过咫尺，国道畅通无阻，温雅成自己又有专车，随时都可以见面。凌玉潮把刚满三岁的大女儿昭昭，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儿明明都留在南京，托给保姆照管，也很放心。

不想旬日之间，形势急转直下，童子军总部第二步就是直撤广州。凌玉潮措手不及，临出发前打了长途电话到南京，要温雅成带着孩子赶到广州与她会合。她万没想到，就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温雅成已经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再追随国民党。电话中这些话自不便明讲，他只是说孩子太小，他一人没法带，坚持要妻子先回南京，接了孩子一起走。然而当其时各条交通线上南奔之势如狂潮，逆流北上谈何容易！阴差阳错之间，夫妻两人从此失去了联系。

时隔三十年，这种痴情守望后的寻觅，在许多人大约也就是碰一碰运气的事吧。温雅成不同，他坚信妻子始终在台湾等着他去团聚，因为这是他名正言顺进台湾的最好理由；一旦进入台湾，那就看他大显身手吧。可是他寄出去的所有托人寻妻的信件，都是杳如黄鹤，全无回音。后来他改变策略，将写给爱妻的情深意切的信件，一封封交给金陵之声广播电台对台湾广播，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了妻子的来信。凌玉潮在信中说，他的第一封信播出时，她就听到了，她不想回应，是因为一心向佛，不想再惹尘缘；何况两人已届暮年，何必再将已结痂的伤口，撕扯开来，重历一回苦痛。然而温雅成的锲而不舍，其情可悯，终于打动了她。

按照温雅成的意思，凌玉潮开始办理温雅成赴台探亲的申请手续。没想到不但台湾方面没批准，连温雅成在大陆的申请也一回两回地通不过。想必是人家还记着他当年解放台湾那档子闲话，担心他去台湾真会搅了个天翻地覆。结果两人只好改变努力方向，由凌玉潮申请回乡探亲，这一回大陆这边很痛快，可是台湾方面还是个不批准，说凌玉潮这个级别的干部不能随便去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