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南·汉广》
=1=
五岁的时候,常常因幻想自己是落入民间的公主而夜不能寐,祖母为了哄我入睡,讲了一个苦命公主的故事:
传说天上有七位织布的仙女,她们十分爱干净,每天都会偷偷跑到凡间的一个水潭里沐浴嬉戏。在她们沐浴的水潭边,住着一对老夫妻,他们生有七子,分别叫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五郎、六郎、七郎,一家人靠着养牛的收入来生活。偶然间七郎发现了七仙女沐浴的秘密并告诉了哥哥们,哥哥们不信,七郎就带着哥哥们埋伏在树丛里,等待七仙女的出现。七仙女果真来了,她们刚脱下莲花裙入水,躲在潭边树丛中的七兄弟便一跃而出,吓得七个仙女匆忙穿起莲花裙,腾空飞走。不料,最小的七妹慢了一步,被七郎一手扯住了裙裾,七仙女由此留了下来。
几日过去,王母娘娘视察织女房,发现不见了七仙女,就把六位仙女都审问了一遍。获知真相的王母娘娘大怒,派了天兵天将来擒拿七仙女,可这个时候人间已过了几年,牛郎与织女幸福地生活,还生了一对儿女。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母娘娘有心成全这对有情人,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徇私。于是想出了一条两全的计策:织女仍回天庭织布,牛郎还在人间放牛,但每年七月初七,王母娘娘都会划出一条银河,让牛郎渡河去见七仙女一面。
那时年纪太小,很多细节都忘却了。犹记得这个公主真是命苦,一年才能和心爱的人见上一面,倒不如我这个不是公主的老百姓,喜欢的家人都在身边。不过,在郊外的河里洗澡这事还是挺让人兴奋的,并且洗澡也能洗出姻缘来,实在很新鲜。
渐渐长大,到了怀春的年纪,读了《周南·汉广》,一个“游”字便让我想起了牛郎与织女的故事,反复读着“不可方思”,再去回味那个模糊的神话故事,突然就觉得牛郎与织女还是很幸福的,相思一年还能见一面。相比之下,《周南·汉广》里的樵夫就要无望得多,因为他是单相思,且是不为人知的单相思,这才最熬人心。
=2=
初读《汉广》,有种偷窥织女沐浴的悸动。仿若我是那一介樵夫,呆立在高大的乔木之下,怅惘地望着远处的游女。我是那么的喜爱着她,可我又清醒地知道她不会属于我,想到她终会成为别人的新娘,我便心疼得忘记了挥斧砍柴。那么阔而长的汉江啊,我不能渡江过去,她也始终不会知晓我的怀思,就让这场相思随波逐流吧。
因后人对“之子于归”有假想与写实两种不同的解读,《汉广》的故事也就有了两种迥异的版本。一种是说樵夫遇见游女,吟此诗以幻想游女嫁给自己的情景;另一种是说樵夫遇见游女正是游女嫁作他人妇的时候,此诗是用来表达哀痛的。
有人曾撰文打趣说,如果是假设这位游女要嫁给他,那《汉广》就相当于现在流行的“明天我要嫁给你了”,如果是写实这位游女要嫁给他人,那《汉广》就相当于那首“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关于这个故事,考古学界另有说法,他们认为《汉广》中游女是关于汉水女神的最早记录。
与之呼应的,还有一个关于“神女弄珠”的浪漫故事。据《南都赋》记载:春秋时期,郑国大夫郑交甫出使楚国,“遵彼汉皋台(万山)下,乃遇二神女,佩两珠,大如荆鸡之卵”。他不知二女是汉江女神,便上前挑逗,索要佩珠,二女含笑不语,解下佩珠相赠。郑交甫喜不自禁,接过宝珠,襟于怀中,趋行十步,回望二女,
杳无踪迹,伸手探怀,已失佩珠,方悟汉水女神,不仅怅然。
作为欣赏,历史的真相偶尔可以忽略,因此我们也不必非去还原两千多年前的场景。钱钟书先生曾说过“企慕情境”,我们不妨也这样来欣赏《汉广》,“可望而不可及,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单单这一句,已足够打动天下的痴男怨女。
=3=
每个人大抵都有过单相思的经历,但却不是每场单相思都能被世人传诵下来。可见,单相思也是饱含了学问的。
因为刘若英、周迅,我们知道有一个电视剧叫《人间四月天》,却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源自哲学家金岳霖教授的诗句“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因为梁思成、徐志摩,我们知道有一个才女叫林徽因,却少有人知道对林徽因最为长情的男人叫金岳霖,一句“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是他对林徽因的深切悼念。
金教授一生痴恋林徽因,为她终身未娶。林徽因搬到哪儿,他也随之搬到哪儿,终生伴其左右。林徽因逝世多年以后,金岳霖先生忽然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才宣布说:“请诸位来庆祝一下,因为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有心至此,你能不为这单相思感动感怀?
如果我们可以将金岳霖教授的故事看做《汉广》的当代版本,那么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1917年8月胡适在自己的婚礼上对伴娘曹珮声一见钟情,1923年,他们在杭州相爱。胡适曾经想过与发妻江冬秀离婚,无奈江冬秀以死相要挟,胡适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但还是将自己的情怀写进了诗中--“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上的人影”。
1948年,胡适赴台湾之前,来上海看曹珮声,留下一句让人无限欷的“等我”,从此天各一方。曹珮声为这一句誓约终身未再嫁,临终前还要求将自己埋葬在安徽绩溪的杨林桥旁,只因那是胡适回乡的必经之路。她希望有一天胡适归来时,能在自己的坟前驻留片刻。可她哪里知道,海峡对岸,胡适早已死去了整整十年。
=4=
因为这些故事,我突然就理解了《周南·汉广》中樵夫的那一句“不可求思”、“不可方思”。原来不仅仅是“有一种爱叫做放手”,还有一种爱叫做无望。
有过琼瑶情结的人对这样的爱情应该最为熟悉。《梅花烙》里,无双对贝勒爷不求名分的爱;《水云间》里,子旋对若鸿貌似兄弟的爱……爱本身是无错的,但纠结了三个人命运的爱就会牵扯出很多是非来,最终必定要有人退让,结局才能圆满。
肯于退让的那个人,便是懂得用无望去爱的那个人。
无望,不是绝望,是无求欲望;是已定结局,不计得失。
这种爱情,只在两种人身上才会出现。一种是懵懂少年,刚刚触碰爱情,一心只想付出和给予,还无暇顾及向对方索要回报;多年后再回想,只能评论说那时是少不经事。另一种则是情商永远处于青春期的人,尽管智商会让他们很理智地对待爱情、保护自己、勿伤他人,但依旧年轻的情商还是可以让他们不计成本地奉献爱情。前者是因为不懂,所以可爱;后者是因为懂得,所以可贵。
我们都有一颗希望能和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在一起的俗心,如果这个愿望泯灭,心也就空了。而那个无望着爱你的人,连最后的私欲也为了爱你而放弃了。
试想,在你和爱人花前月下时,另外一颗心却为你形单影只;固然你不必为此感恩或是内疚,但如果你知道他/她的存在,那么请你尊重并善待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