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
显然史氏概括的是一个历史情结,因为这次政府在天安门既没有动枪炮,也没有动棍棒。但天安门的象征意义无疑首先是五四行动所赋予的。
傅斯年是五四行动的总指挥,《新潮》的同学多是“思想革命论”者,不赞成暴力革命。五四行动之前,傅斯年就与另两个北大学生领袖段锡朋、罗家伦策划好,要使示威成为“有纪律的抗议”。用“有纪律的抗议”去感化公使,唤醒民众,敦促政府。从罗家伦起草的《五四宣言》也可看出,学生五四行动最初的设计,只是:一、对外,提交说帖,希望各国公使“维持公理”;二、对内,呼吁工商各界,促成“国民大会”召开,让政府来“外争主权,内除国贼。”诚如罗家伦所言,“外争主权,内除国贼”,是“最显著的爱国目标”(《国立北京大学的精神》),方法是“有纪律的抗议”,即和平请愿。所以十三所学校三千多名大学生是“步法整齐”地进入天安门的,是“排队到各公使馆去”的。可谓正义之师,文明之师。
五四行动虽然计划得很周密,但也有不周密的地方,终出现意外。如选择五四星期天行动,在民众中虽有呼风唤雨之效应,但星期天各国公使多不在班上,学生排队到东交民巷使馆区,罗家伦等四位学生代表前往美国使馆交涉,公使不在,只得留下恳请“维持公理”的说帖。到英、法、意诸国使馆也都如此。况且使馆区乃“国中之国”,学生想借道穿越使馆区游行,也被依“法”拒绝。不仅五四行动的首项任务轻易落空,而且在自家国土上领受主权丧失之奇辱,“学生颇受刺激”,“急欲得卖国贼而一泄之,于是议定寻曹氏,次寻章、陆”。(《五四》)在使馆区受阻两个多小时的游行队伍,于是决定直扑曹汝霖家。
而这与五四行动组织者的初衷不相符合,因为“原计划”“并没有决议要到曹、陆、章的住宅去的”。据匡互生回忆,“负总指挥责任的傅斯年,虽恐发生意外,极力劝阻勿去,却亦毫无效力了”(《五四运动纪实》)。傅斯年只好扛起大旗,带着队伍离开东交民巷,经御汉桥、东单牌楼,往赵家楼的曹汝霖住宅去了。下午四点左右,游行队伍已挺进赵家楼。直到这时,因傅斯年等人的有力维持,学生们还没有真正失控。外国记者赞叹:“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曹汝霖的住宅,很配称作文明国家的学生”。(《字林西报·周刊》1919年5月10日)
“火烧赵家楼”是五四行动意外的辉煌。日后各方神圣对此都有传奇般的叙说与解读。我青年时代也曾莫名其妙地为之激动过,初中时曾在学校彩排话剧《火烧赵家楼》中客串过一把。参阅拙著:《天下第一刊:新青年研究》自跋《我生命中的五四情结》,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12月版。真的着手研究五四,我则更看重五四青年中理性领袖的理性行径。
据匡互生的同学周为群回忆:“学生群众走进曹宅,先要找卖国贼论理,遍找不到。匡互生遂取出预先携带的火柴,决定放火。事为段锡朋所发现,阻止匡互生说:‘我负不了责任!’匡互生毅然回答:‘谁要你负责任!你也确实负不了责任’。结果仍旧放了火。”(《匡互生五四运动纪实附录》)。“火烧赵家楼”的火是谁点的,警察当时没有追究,倒是此举日后演成名扬天下的壮举时人们的追溯却众说纷纭,高师的匡互生似为首选,以至被誉为“五四壮士”。但匡1925年写《五四运动纪实》时,只说学生放火“以泄一时的忿怒”,并没有说自己是那点火手。按,如《晨报》记者所云,赵家楼起火原因言人人殊。大抵有群众泄愤、曹氏眷属放火以惊散众人、电线走火、曹宅仆人趁乱窍财而放火灭迹等说法。
火烧赵家楼,“这一举动没有得到所有在场同学的赞同”,周予同回忆:“有些同学,尤其是法政专门学校的学生,他们认为放火烧殴人是超出理性的行动,是违反大会决议的精神,颇有些非议”。(《五四回忆片断》)显然这“超出理性的行动”,让五四运动另辟了一个走向。
四、第三个场景:从总统府到监狱
五月四日中午,徐昌世在总统府设午宴为驻日公使章宗祥接风洗尘。章宗祥是从日本回国述职的,先在天津作了短暂逗留,4月30日到北京寄居在曹汝霖家(他们当年留日时就最为相契)。总统午宴,有内阁总理钱能训、交通总长曹汝霖、制币局总裁陆宗舆作陪。规格够高的了。
觥筹交错之际,忽闻警察总督吴炳湘电话,云天安门外有学生聚集,指责巴黎和会失败,攻击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诸位,请诸位暂留总统府,不要回家。
总统及在座的人对学生的抗议并不在意。据曹汝霖回忆,徐世昌当时对钱能训说:“打电话令吴总监妥速解散,不许学生游行。”钱即电话向吴传达总统指示。午宴还在进行,席间钱几次电问吴:“解散了没有。”
吴回答:“人多嘴杂,颇不易为,恐他们定要游行示威。”
钱说:“请你多偏劳。”
不久,吴又来电话说,他正在劝解,卫戍司令段芝贵忽然要出兵弹压,“如果段芝贵出兵,即由他去办,我不问了。”
钱随即打电话给段芝贵:“这是地方上的事,不到出兵时候不必出队伍,由吴总监去办,请你不必过问。”接着段来电话说,照吴总监办法,不能了事,非派部队出去吓唬吓唬他们不可。吴来电话则说:“段芝贵如定要派兵,我即将警察撤回,以后事情,由他负责吧,我不管了。”曹汝霖:《一生之回忆》,香港:南粤出版社1966年版。
总理只得两相协调。但吴与段还是各执一词,争辩不休。不过,徐世昌头脑冷静,不允许军队介入!
总统府酒席散了以后,曹汝霖、章宗祥仍没将吴炳湘的告诫当回事,双双回到离外交部不远的赵家楼曹府。门外有警察护卫,他们在室内放心安坐,饮茶聊天。正好迎来“火烧赵家楼”这惊天的一幕。学生搜查曹汝霖不获(他躲进了箱子间),碰上章宗祥,李代桃僵被打个半死。曹府有患半身不遂的曹父由一婢一僮陪侍,还有曹汝霖的儿子慌乱不堪。学生们没有为难他们,有学生塞给曹子一杆“打倒卖国贼”的三角旗,让他摇晃着从学生堆里脱离了现场。
学生游行时,执勤警察奉行“文明对待”的命令,态度还算温和,连警棍都没带。而学生冲击曹府时,护卫曹府的警察“皆束手不理”。
但一旦赵家楼火起,军、警立即齐上。步军在东交民巷戒严,并到赵家楼捕人。傅斯年、罗家伦等学生领袖和大部分学生此前已整队撤离。傅斯年手里有一本日记簿,上面写着许多学生代表的名单,撤离时他机智地往火里一丢,马上烧掉了。走在后面未赶上队伍的易克嶷、许德珩、江绍原、杨振声等32名学生被抓(胡适说是33名学生)。军人把他们每两人一组捆绑起来,用板车押往步军统领衙门。易克嶷沿途大呼:“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令气氛很是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