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有如此这般的理性认识,蔡元培才会在“兼容并包”的旗帜下保护和支持陈独秀、胡适掀起的新文化运动。今人夸大了新文化运动的势力,以为“兼容并包”是新派对旧派的宽容;其实当初旧派是主流,新派恰为反对派,“兼容并包”是从旧派那里去争取新派生存与发展空间。陈独秀与蔡元培的性格颇不一致,陈独秀人如“霹雳火”,圭角毕露;文如拼命三郎,锋芒逼人。而蔡元培却是“极高明而道中庸”,连疾言厉色也不见。参阅郑勇:《蔡元培影象》第92页,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年5月版。但并不妨碍蔡元培盛赞:“近代学者人格之美,莫如陈独秀”;见刘太希:《苏曼殊与陈独秀》,《太希诗文丛稿》第55页。也不妨碍陈独秀视蔡元培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自戊戌政变以来,蔡先生自己常常倾向于新的进步的运动,然而他在任北大校长时,对于守旧的陈汉章、黄侃,甚至主张清帝复辟的辜鸿铭,参与洪宪运动的刘师培,都因为他们学问可为人师而和胡适、钱玄同、陈独秀容纳在一校;这样容纳异己的雅量,尊重学术思想自由的卓见,在习于专制好同恶异的东方人中实所罕有。陈独秀:《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
胡适性格与蔡元培的温文儒雅相近,而年龄相差两属,是两代人,理当有代沟。但并不妨碍蔡元培对胡适称赞备至,视为精灵;也不妨碍胡适引蔡元培为知己:
当我在北京大学出任教授的时候,北大校长是那位了不起的蔡元培先生。蔡校长是位翰林出身的宿儒。但是他在德国也学过一段时期的哲学,所以也是位受过新时代训练的学者,是位极能接受新意见新思想的现代人物。他是一位伟大的领袖,对新文学发生兴趣,并以他本人的声望来加以维持。胡适:《口述自传》,《胡适自传》第247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9月版。
新文化运动的反对派从来就是将蔡元培与陈独秀、胡适捆在一起炮轰的。林纾在小说《妖梦》中拟胡适为“秦二世”,状陈独秀为“猫头鹰”,骂蔡元培为“元绪”--即大乌龟。周作人说:“这元绪公尤其是刻意的骂人话。”其实蔡、陈、胡三人都曾玩过白话小说(蔡1904年写《新年梦》、陈独秀1904年写《黑天国》、胡适1906年写《真如岛》),他们却没有“以暴易暴”地以小说与林纾对骂。当自称“拼我残年,极力卫道”的林纾于1919年3月18日在《公言报》上发表致蔡元培的公开信(《致蔡鹤卿太史书》),蔡元培当天即致函《公言报》(《致〈公言报〉函并附答林琴南君函》),公开回击林纾的挑衅。智慧的蔡元培没有用你说我是“痞子”我即说“痞子运动好得很”之类逻辑来回答林纾,而以事实为依据,用“中庸”的逻辑驳斥了林纾对北大“覆孔、孟,铲伦常”“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的两项指责,并理直气壮地为北大的新派教员辩护:
胡(适)君家世汉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钱(玄同)所作之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大雅之文言。周(作人)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者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
在逐一辩驳了林纾的种种指责以后,蔡元培接着从正面阐明自己主持北京大学的“两种主张”:
(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课,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之发起人,清议所指为罪人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夫人才至为难得,苟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且公私之间,自有界限。
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原是在北大校内演讲上发布,在《北京大学月刊》、《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传播有限。这次蔡元培则趁机公之于全社会,令其广为传播。这封信与其说是致林琴南的,还不如说是致全社会的公开信。有人说更是给总统徐世昌看的,因为总统未必了解北大的办学方针,也要对他启蒙。
与林纾的公开论战,恰见证了陈独秀所云,蔡元培“有关大节的事”,“倔强的坚持”以及蒋梦麟所云他“白刃可蹈的中庸”,尽管他“态度还很温和”。正是这种温和的倔强,使蔡元培成为新文化运动中不可多得的“大护法”:惟其温和,则较陈独秀回避了许多攻击的锋芒;惟其倔强,则如陈独秀一样坚持原则不让步。
蔡元培主张学术研究自由,可是并不主张假借学术的名义,作任何违背真理的宣传;不但不主张,而是反对。有如马克思的思想,他以为在大学里是可以研究的,可是研究的目的决不是为共产党作宣传,而是为学生解惑去蛊,因为有好奇心而无辨别力,是青年迷惑的根源。不过在“五四”时代,北京大学并未开过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课程。经学教授中有新帝制派的刘师培先生,为一代大师,而刘教的是三礼、《尚书》和训诂,绝未讲过一句帝制。英文教授中有名震中外的辜鸿铭先生,是老复辟派,他教的是英诗(他把英诗分为“外国大雅”、“外国小雅”、“外国国风”、“洋离骚”等,“我在教室里想笑而不敢笑,却是十分欣赏,也从来不曾讲过一声复辟。”罗家伦:《伟大与崇高--谨以此文纪念先师蔡孑民先生百年诞辰》,台湾《传记文学》第10卷第1期。--这是罗家伦的话。通过这番解说,我们就能更深刻地了解到蔡元培“兼容并包”中有着坚挺的原则底线,而决非此亦是非、彼亦是非的和稀泥,这才保证北大健康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