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逆流(1)

1750-1950的中国 作者:汪中求


西太后对光绪皇帝倚重康有为等维新斗士的做派深感愤怒,当她从亲信荣禄那里,获悉袁世凯关于维新派曾经密谋围园暗杀的报告之后,这种愤怒随即转变为仇恨。她指着战战兢兢地跪拜在她面前的皇帝陛下,破口大骂:我抚养你二十多年,你不但不思报答,反而听信小人之言,谋害于我!不知深浅的东西!今天没有了我,明天哪能还有你啊!

虽然光绪皇帝已经被“拿下”,但太后认为,一种巨大的威胁依然存在。在不是完全合法的情况下,仅仅以太后身份,于台前幕后掌控帝国最高权力近四十年之久的一个女人,在她年事渐高的时候,蓦然间瞥见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正刺向自己,所受到的惊吓,非同小可。她当然不能容忍,她要尽快消灭这种威胁。西太后决定褫夺光绪的皇位。

富有政治经验的西太后,并不是一个任何时候都心血来潮的人。她对大清帝国当下的政治局势,有着不同于一般颟顸官僚的认识。虽然她依然权势熏天,但她深知一手遮天的岁月已经过去;虽然这是“家事”,但更换“家天下”的皇帝,毕竟超出普通家事的范围太多。于是,她密电各省督抚,表面上希望他们就皇帝的废立发表意见,实际上却渴望这些地方大员能支持她的主张。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回电,反映了这些封疆大吏们的心声:“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难防”。

地方军政要员的反对让老太婆很是失望,然而,更让这位政治女强人感到恼恨的是,洋鬼子们对她的“家事”也表现出热切的关注。他们似乎对年轻的光绪皇帝有着良好的印象,不停地打听这位处在幽禁状态下的皇帝的近况。他们甚至提出,让来自西方的医生为皇帝陛下作一次全面的健康检查,以确认皇帝陛下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应打理朝政的需要。

西太后当然不是一有压力就立马屈服的人,洋人的干预反令她一意孤行。临朝“训政”的第二年,西太后把持的朝廷宣布立溥隽——同治的亲侄,光绪的堂侄,似与皇族血统更近——为大阿哥,作为皇位的合法继承人。西太后又一次打破大清皇室立储成例,企图以此举逼迫各国表态。可是,“替补皇帝”盛大的招待会,却没有迎来捧场者。各国使节对这场更换皇帝的闹剧,不予理睬。大阿哥的支持者们,大失所望之下,心中不免有无限的愤怒,愈积愈烈的怒火,犹如爆发前的火山,一俟条件具备,便势难阻挡地喷薄而出。极好虚荣的西太后,更是觉得颜面尽失,对洋鬼子的厌恶,遂转化成一种激烈的仇恨。

其时,中央政府内开明理性的官员,因维新运动的失败,或贬或窜,幸而未被贬窜的,则远离是非之地,纷纷借地方之力以图自保,排外、守旧势力成为朝中主流。当皇帝废立一事遭到各国阻挠的时候,激昂的排外情绪,无以复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种近乎疯狂的情绪,严重地影响了包括西太后在内的绝大多数官员的判断能力,以至于在复杂多变的局势面前,一再作出错误的决策。

立储事件发生的这一年,也就是百日维新结束的第二年,一种名为“义和拳”的民间团体在山东等地兴起。没有证据否定、也没有史料表明,“义和拳”与此前的白莲教、捻党之间的渊源关系,但它们的性质几乎相同,都是发自民间的秘密结社。参加者绝大部分是农民,依次则是手工业者、旧式交通运输工人、和尚道士、散兵游勇,也有少数知识分子、中小地主和官吏,若干地痞、流氓也混入其中。从名字上看,最初的“义和拳”大约是以练习武术为主要内容的集会仪式。中国人对产自民间的武功,向来有着浓烈的自恋情结,并于此中演绎出无数江湖武侠之类的故事。即使百余年之后的今天,民间操习武术者,依然大有人在,金庸等完全不懂武术的文人关于江湖武侠之类的三流小说,令无数并不热爱武术的读者为之痴迷。

不久之后,义和拳即对外宣称,拳民们练就了一种法术,可以刀枪不入。是什么原因促使它们做出这样的虚假宣传?人们至今无法臆测。大概有些拳民学会了一些诸如硬气功或类似魔术的把式,在经过充分的造假准备之后,他们的皮肉对大刀长矛之类的冷兵器确实可以抵挡三两下。至此,义和拳开始了造神运动。他们为自己涂上了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以持符念咒、神灵附体壮胆色,以佛、道等五花八门的神祗,还有小说戏曲和民间故事中的神怪人物作偶像。尽管今日看来过于荒唐,但在当时,部分从京城派出的考察官员却言之凿凿地声称义和拳的确刀枪不入,于是,这种带有邪教性质的组织诱惑力大增,拳民队伍逐渐地壮大。

义和拳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则是从他们追杀外国传教士、教民以及捣毁洋人教堂开始的。双方之所以发生冲突,似乎并没有多少利益的纠葛,主要还是因为思想文化的对立。义和拳——其实,大多中国人也如此——指责洋人的宗教宣扬“无君无父”,与本土文化中的纲常伦理冰炭不容,实为“灭伦伤化”。在义和拳看来,信仰这样的洋教,自然与妖魔鬼怪无异。慢慢地,一些不无想象力的说法得到流传:

(洋人)必取中国人睛配药点之,而西洋人睛罔效,故彼国人死,无取睛事,独中国人入教则有之。

(洋人)能咒水飞符,摄生人魂与奸宿,曰神合。又能取妇女发爪置席底,令其自至。取男童女童生辰粘树上,咒之,摄其魂为耳报神,……甚或割女子子宫、小儿肾子,及以术取小儿脑髓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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