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兔崽子,真可气!自己弄着了火不说,还跑一边躲起来!”说着,顺手抄起一把鸡毛掸子,使劲儿抽我,把我抽倒在地上。我大哭起来,哀求着……但母亲怒气冲冲,继续抽,直到老保姆闻讯跑过来,挡住母亲。
“如果火烧着了电线,整个屋子都要烧着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母亲用鸡毛掸子把我打得很疼。印象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委屈地哭着,惊讶母亲会这么狠毒。我出院后不久,肚子上的刀口还很疼,她竟然如此大打出手,不留情面。我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又是一个病号啊!
母亲的火发泄完了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依旧伤心地哭,晚饭也没有吃。在老家,即使真着了大火,姑姑也绝对不会这么对待我。可在母亲这里只不过烧了窗户纸,把窗框熏黑了,就遭此毒打,我伤心痛恨之极。
晚上,我紧挨老保姆睡着,依旧哽咽不止。老奶奶抚摩着我的头,轻轻地安慰着,她像姑姑一样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把我的鼻涕给抹掉,哄我入睡。
手术伤口终于痊愈,我又回到了托儿所。一股天真温暖的气息融化了我在家中的胆怯、拘谨、不安。我感觉阿姨们个个都美丽又文雅,即使我犯了多大的错误也不会挨打。
记得在托儿所经常玩儿一个拔河的游戏,边玩边唱:
我们要求一个人呀,我们要求一个人呀,
你们要求什么人呀,你们要求什么人呀,
我们要求××啊,我们要求××啊,
什么人来通大其(同他去)呀,什么人来通大其呀,
××来通大其啊,××来通大其啊。
……
排成两排横排的小孩儿们一边唱,一边手拉手地前走后走。被叫到名的小孩儿要上前去和对方拔河。赢了,对方就加入我们的队伍。挑选自己这方最强的和对方最弱的拔河,眼见自己这队人越来越多,常把我们激动得又蹦又跳。当时,我一点不知道“通大其”是什么意思,也跟着其他小孩儿一起唱,直到写这本书时,经向人请教才知道“通大其”是“同他去”,自己听错了。
我们还经常唱一首歌:
小鸽子真美丽,
红嘴巴儿白肚皮,
飞到东来,
飞到西,
快快飞到北京去。
到了北京,
见到毛主席,
请你向他敬个礼,
告诉他
我们都想念毛主席。
……
新华社托儿所留给我的印象是甜蜜、温馨、柔爱、美好。我虽然来自农村,受姑姑熏陶很深,有点儿土气,在那里却没受到任何歧视,对它也没有任何不愉快的记忆。
可回到家里,我的处境却跟保姆相似,晚上跟老太太睡在一张大床上,白天也跟在老太太屁股后面转。我和保姆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与父母在一起的时间。母亲总待在她的屋里,极少花时间与我相处说话。父亲就更是完全不理睬我。
孤寂之中,我有时只好躲到南院的犄角旮旯里,对着蜗牛轻轻地唱着从托儿所里学会的歌:蜗牛蜗牛,先出犄角后出头。你爹你妈,给你买的烧羊肉,你不吃,给我吃,我不吃,给狗吃……
我犯了错误,最怕听母亲说:“你要再调皮就给我滚蛋,这个家不要你了!”本来就处在这个家的最边缘,再给赶出去,扔到大街上无家可归,我怎么活呀?
母亲时不时让我“滚蛋”,潜意识里流露着对我的不满。估计是我有几个毛病让母亲不喜欢:
一、生我时,大出血,她差点儿死掉。
二、我偏爱姑姑,对她冷淡疏远,很少叫她妈妈,从不主动进她的屋。
三、母亲喜欢干净、讲卫生,我却邋里邋遢,不讲卫生。
四、我不会来事儿,嘴巴不甜。
五、我淘气好动,喜欢打仗,经常弄坏家里的东西。
六、连动了两次手术,我让她花了不少钱。
真的,母亲的四个孩子就我接连动了两次手术,把她折腾得最厉害。
……
我还依稀记得一九五四年离开托儿所的情景。
那天是母亲接的我。新华社托儿所的年轻阿姨给我送到大门口,微笑着对我说:“欢迎你以后再来托儿所玩。”
阿姨的相貌在记忆里早已荡然无存,但她所传递的温暖气息却终生难忘。现在当年的小阿姨早已都变成了老妇,有的可能去世。她们永远不会知道她们所照料的一个五岁病弱小孩儿,一个永远忘了她们容貌的孤僻男子,漂泊到美国之后,在书写一本书的时候,曾有多少次地怀念过她们。
童年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些。
现在,我要上小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