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团、师、兵团各自发了信,要求回家探亲,只等着赵干事的通知了。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根本没有人理睬我。上面领导的工作那么忙,各种矛盾那么复杂,大事小事一堆一堆的,谁在乎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探亲问题呢?
人一闲,就觉得生活很苦,很难熬。贡哥勒也已经下了山,除了每星期能见一两个车老板,平时连人也看不见。几个月来,从来没人找过我,也没人给我来信,几乎被世上所有人忘记。只有食堂的上士,还知道山上有一个活人,月月要供应食物。
人好像有一种天生的倾向,希望别人注意自己。如果你走进一间屋,屋里的人明明都认识你,却都不理你,肯定比挨一顿打还难受。
我孤身居住在深山里,如果渐渐被所有人遗忘,那就太惨了,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为表示自己的存在,引人注意,我冒出了逃跑回北京的念头。就算不成功,也能给上面来一个震动,让他们知道林胡还在山上劳改。
首先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了她我的这个打算,想获得她的支持。母亲却始终没有回音。过一段时间后,小胖给我来信说:你要跑就自己跑回来吧,不要幻想母亲会支持你。她正统着呢,知道你要逃跑后,让我赶紧给你们连打电报,揭发你要逃跑。我糊弄她,说我已经打了电报。
啊,原来是这样!
闲暇,我就沉浸在逃跑的策划中,激动、兴奋得睡不着觉。
高勒罕距离最近的火车站赤峰一千二百里。除了经西乌旗、林西、乌丹、赤峰的一条公路外,别无他途。不走西乌旗,从石头山上直接往南踏荒走不绕远,能省一百多里地。但太危险,草原上常常几十里没人烟,容易迷路,弄不好就会被冻死。还有自己嘴巴笨,穿越这么远的地方,投宿吃饭,都得要跟当地老乡打交道,实在怵头。唯一的办法是先到西乌旗,再乘地方长途班车。
团部到西乌旗有两百里地,怎么去呢?数次批斗,成天在团部扫大街、掏厕所,使得运输连的司机全认识我,求他们帮忙肯定没戏,弄不好还举报我。我恨自己没有社交能力,如果有雷厦那两下子,肯定能跟个司机拉上关系,找到车。
突生一计,自己可以借口冬天来临,把牛换掉,向连里要头骆驼,然后骑骆驼跑。反正沿着汽车公路不会迷路,到西乌旗把骆驼一扔就走人。骆驼自己能找回家。
逃跑是门技术,需要各种知识及社交表演才能。我却学识浅陋,头脑死,嘴巴笨,脸皮薄,一说谎话,心就怦怦跳,又没有雄厚的金钱,真是困难重重。没介绍信,无法住店,连买车票都是个事儿。别说我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兵团战士私自逃跑都很不易。听说营建连的刘建新逃跑回家,还没出本团地盘儿就被五花大绑抓回来。
但没别的法子,否则就得在这座荒山里孤零零待下去,变成一具有生命无灵魂的木乃伊。已经回连的贡哥勒就有点儿不正常了——长期孤独生活,僵死了他脸上的肌肉,喜怒哀乐模糊,融合成一副痴呆傻相。
一九七二年初冬,我又给兵团、师的两级领导各写了一封挂号信,恳请首长倾听部下战士的呼喊,快快来人复查处理,并声明两个月后,如不见答复,将要回京上访。
估计他们不会理我。
在团部供销社,看见一种布底棉鞋,觉得比大头鞋轻便,能走长路,就买了一双,准备逃跑时用。皮箱、小条毡、毡靴、眼镜盒等多余东西都卖给牧民,凑了六十块钱。把不带的材料、日记本全埋进废弃的石头坑里。仔细查看地图,牢记住沿途经过的地名:吐勒嘎、巴奇、阿尔善……并用尺子计算出彼此间的直线距离。
这样一天天准备着。手电、指南针、地图册、蒙古短刀、全国粮票等等,全都置好,就等着春节快快到来。我想春节期间团部机关都休息,便于逃跑。
果然不出所料,两个月后,寄出的信渺无回音。我就向连里申请骆驼,说冬天雪大,回连领东西,骆驼比较可靠。可王连长说骆驼很紧张,山上只我一人,不能给骆驼,让我用牛车凑合。碰了一个钉子。
哼,没骆驼就没骆驼,我可以徒步走到西乌旗。
炸了一书包蒙古小方块儿果子,煮了大约七八斤羊肉,把要带的一沓材料用塑料纸包好,计划一九七三年二月二日(大年三十)凌晨开始行动:沿公路走到西乌旗,再乘长途汽车到赤峰。
老天作美,临跑的前两天刮起白毛风,气温骤降。好极了!天气越冷,逃跑的安全系数越大。因为人们都缩在屋里,不容易被发现。我亲身体会到了特务为什么总爱在天气不好时,偷越国境。
我把牛给撒了,它自己能走回连。
厚厚的雪把蒙古包门埋了小半截儿。彻骨严寒将我憋在蒙古包里,哪儿也去不了。一条生命被关闭在这狭小空间,等于一个被压缩了的弹簧,能量全都积蓄,竞技状态极好!
一九七三年二月一日,晚上早早就躺下睡觉。蒙古包里寂静无声,偶尔老鼠碰响了锅、碗、水桶。这是我平生第三次逃跑。头一次去越南,十个人;第二次来内蒙古,五个人;第三次回北京,就自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