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出埃及(第十一节)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作者:(英)珍妮特·温特森


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早点听说地狱真相,总比日后掉进地狱烧死要好吧。我走过三班教室外复活节兔子的拼贴画,想起艾尔西的诺亚方舟拼贴画,还有那只可以拆下来的黑猩猩。

显然我属于那里。十多年后,我就可以进传教士学校了。

福尔夫人信守诺言。她给我母亲写了信,解释了我的宗教学识所带来的困扰,并请母亲好好开导我。我母亲冷笑三声,然后带我去电影院,作为奖励。电影院里在放《十诫》。我问她,艾尔西会来吗,但母亲说她不来。

那天过后,学校里的每个人都躲避我。要不是母亲早已断定我没做错什么,我说不定会很伤心的。我拿出十分劲道做好作业,还老想着教堂,好像完全忘了那档子事,其实功课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种情况,我跟母亲提过一次。

“我们的孤立是上帝的旨意。”她说。

我母亲也没多少朋友。人们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我也不理解,但我爱她,因为她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

***

颁奖日快到了,我从艾尔西那儿取回绣布,进了刺绣班。我始终认为这是所有作业中的杰作,字全是黑色的,边框全是白色的,下端还写意地刻划出下地狱的灵魂,那惊恐万状的神色挺像是艺术家的手笔。艾尔西亲自装裱,看起来格外专业。

佛图夫人站在讲台上,收集同学们的绣布……

“艾琳,好的。”

“维拉,好的。”

“雪莉,好的。”(雪莉是个布朗宁。)

“这是我的,佛图夫人。”我说着,把作业放在书桌上。

“好的。”她嘴上这么说,言下之意却是:不好。

“如果你希望参赛,我会收进候选名单的,但实话实说,我认为这不是评委们期望看到的那一类作品。”

“您是什么意思?”我追问道,“这幅作品包罗万象,探险、痛苦、伤感、神秘……”

她打断了我。

“我的意思是,你所用的颜色很有限,你没有发挥各种色彩的潜力。比方说,雪莉做的村庄风景吧,注意看那些丰富多彩的用色。”

“她用了四种颜色,我用了三种。”

佛图夫人皱起了眉头。

“另外,也没有人用黑色。”

佛图夫人坐下了。

“而且我使用了教堂里的对立浮雕法。”我力挺自己,手指着惊恐万状的下地狱的灵魂。

佛图夫人双手托着脑袋。

“你在说什么呀?如果你说的是下角落里那团污糟糟的……”

我火了,幸运的是,我一直在读约书亚·雷诺兹爵士如何侮辱透纳的故事。

“您说不出那是什么,并不代表那就不是了。”

我拿起雪莉的村庄风景绣布。

“这一点儿也不像绵羊,就是白乎乎的一团。”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珍妮特。”

“可是……”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我能怎么办?我的缝纫课老师阅历有限,并为此受罪。她是根据期待和环境来辨认事物的。如果你在一个特殊的地点,就会期待目睹特殊的事物。绵羊和山丘,大海和鱼。如果超市里有一头大象,她要么根本看不到,要么就叫一声“琼斯先生”,然后和它谈论鱼糕。但面对她们无法理解的事物时,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她和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

惊慌。

问题不在于是什么,或我们在哪种环境下发现它,问题在两环相扣时出现。惯常的场合里出现出乎意料的事情(最喜欢的伯母在最喜欢的棋牌室里),或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出现在出其不意的场合(最喜欢的一套扑克牌捏在最喜欢的伯母手上)。我知道,我的绣布在艾尔西?诺里斯的前厅里绝对相得益彰,但在佛图夫人的缝纫班里却绝对是大错特错。佛图夫人得有想象力才会考虑到我在此时此刻的努力,并赞同我,要不就得有高瞻远瞩的本领,意识到将有一场关于某样事物是否既有绝对价值,又有相对价值的大辩论。真若那样了,她就应该给我质疑的权益。

因此她很生气,把头痛也归咎于我。这一点和约书亚·雷诺兹爵士如出一辙,他也老说透纳让他头痛。

反正我的绣布没有赢得任何奖项,我失望极了。学期最后一天,我把它带回艾尔西家,问她是否还想收下它。

她一把抢过去,义不容辞地挂到了墙上。

“上下颠倒了,艾尔西。”我指出这个错误。

她到处摸索眼镜,盯着它看。

“是倒了,但对上帝来说都一样。不过我还是要把它放正,让那些不明白的人看得懂。”

她小心翼翼地把绣布放正了。

“我以为你大概不再喜欢它了。”

“小异教徒──上帝本人也曾被这样嘲弄过,别指望没洗过的人会懂得赞赏。”

艾尔西总把没有皈依的人称作“没洗过的人”,当然这个词也有“无知”的意思。

“唔,有时候那样也挺好的。”我斗胆说了一句,流露出一丝相对派的口吻。

这可把艾尔西惹恼了。她是个绝对派,没时间答理那些没看到牛就以为牛不存在的人。事物一旦被创造,就永远存在。它的价值既不该贬斥也不该褒扬。

感觉,她说,是个大骗子。圣保罗不是说过我们都透过黑暗的镜子张望吗?沃兹沃斯不是说过,匆匆瞥一眼便可见世界吗?“这块水果蛋糕,”她边吃边扬了扬蛋糕,“这块蛋糕不需要我吃它来证明它是可以吃的。不管有没有我,它都存在。”

这个例子不太漂亮,但我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说,创造才是最基本的,为了赞赏和感激,为了增补不足。一旦创造了,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就和创造者分离了,不需要任何辅助就已完整存在。

“再吃点蛋糕。”她欢喜地招呼我吃,可我没吃,因为就算艾尔西的哲学观有误,但蛋糕不需要我们就坚决存在的说法是绝对正确的。或许一整个小镇的居民也如此存在着,兀自拥有价值,以及风言风语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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