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随着夏日渐近,身在格拉茨的开普勒在越来越热的季节里不知所措。首先,斯捷里亚当局拒绝向他支付他离职赴布拉格的费用,并说他们也不会继续提供他作为省际数学教师的工资,不会顾及皇帝的命令——斯捷里亚的新教徒对天主教的鲁道夫皇帝提出的种种愿望不太重视。开普勒打算同第谷一同工作的希望正在减弱,绝望中他向奥地利大公费迪南二世寻求资助,但费迪南并未理会他的请求。更糟糕的是,7月末费迪南发布了一项命令,将所有不愿改从天主教的新教徒驱逐出省。开普勒在科学理论方面的兴趣日益高涨,这使他对路德宗的信仰愈加坚定,根本不可能改从天主教。面对以费迪南为首的宗教裁判所,他坚守自己的信仰,于是,裁判所强令他与另外60个持守路德宗的新教徒在45天内离开格拉茨。他马上想到布拉格,从前,那里是他的希望所在,如今,那里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只能再次寄望于第谷的宽容仁慈。10月中旬,由芭芭拉和继女陪护,他回到布拉格,一路上精疲力竭,一直发高烧,但他知道自己足够幸运能找到这么一个避难所。后来,他这样写这段生活:“上帝通过一种无法改变的命运将我和第谷联系在一起,即使在最压抑最艰难的时候,他都不让我和第谷分开。”鲁道夫,一位天主教皇帝竟然能够允许一个因坚守信仰而被斯捷里亚驱逐出省的新教徒回到布拉格,这足以表明鲁道夫对待宗教超乎寻常的宽容之心,至少从理论上来说,他是斯捷里亚省的统治者。常被客人打扰的巴隆 · 霍夫曼再次接待了开普勒和他的小家庭——有人会奇怪,对巴隆执著的好客精神,巴隆太太是什么意见呢?——后来,他们搬到第谷那里,和那帮人住在一处。
那是一段危机四伏的日子。鲁道夫仍受着抑郁症的折磨,比以前更谨小慎微和偏执。第谷时不时地就被召到宫里,有时一天两三次,让他提供占星建议,以对付日渐混乱的宫廷之争。事到如今,第谷已无望重回贝纳克。的确,早在1600年秋天和冬天,绝望之情就开始噬咬他的内心了。第谷55岁,在那种年代,这个岁数已经相当可观了,为了借助王公权贵们的财力来证明第谷宇宙体系中行星的运动轨道,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与他们奋斗了三十多年,已经精疲力竭。尽管他所憎恶的对手尤阿斯早已离世,但他留下的工作印记还在。开普勒发现第谷再次强使他承担工作,第谷不满地说,“尤阿斯从前对我的新学说尽管有曲解和背叛,但仍然比你做得清晰和完整”,这里所说的新学说就是第谷的宇宙体系。若不承担此工作,开普勒几乎无法回到布拉格,他只好毫无热情地进行反尤阿斯护第谷的研究工作。他从未出版这本书,直到19世纪,他的手稿片段才得以面世。整整一个冬天,开普勒持续发烧,仍坚持研究第谷体系,尽管他试图在水星、火星和月球的运行轨道方面做些工作,却根本拿不出时间来研究自己关心的天文学问题。接下来的春天,他回格拉茨一趟,徒劳地想把妻子已被充公的财产抢救出来。秋天,他重回布拉格,第谷陪他进王宫拜见皇帝,这是第一次,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会面。
此时,鲁道夫已经恢复神志,第谷有一份请求要呈送给他。根据几十年的天体观测,第谷想在助手约翰尼斯 · 开普勒的帮助下出版一份重要的天文星表,有必要提一句,这份星表是基于第谷宇宙体系建立的,它将被称作“鲁道夫星表”。皇帝想到可以因之而同享不朽,非常高兴,欣然同意。第谷的慷慨大度可能出于无意,却颇令人钦佩,他遵守协议,大胆请求皇家为开普勒提供一份薪水。鲁道夫又点头同意了。你可以猜想,开普勒会发现自己很难说清究竟哪个结果更让他高兴——是这次皇帝的召见,他将获得一份有保障的工资,还是第谷的这场把自己也拉入其中的谈话,它表明第谷最终将拿出那些他渴望已久的珍贵的观测资料。
此刻,开普勒突然发现,在第谷的研究室和布拉厄的家族中,他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不再仅仅是助手,而且,无论承认不承认,他已成为丹麦人在科学工作中的同行和伙伴。可惜,这种双星相伴的合作关系并未持续太久。10月13日,就在和皇帝相见的数天之后,第谷与一位朋友米克威兹大臣见面,他们在施瓦兹堡宫也就是彼得 · 沃克 · 尤阿斯尼 · 罗泽姆伯克家吃饭,他喝了很多酒,急着把它们排出去。但良好的风范不允许客人当着主人的面起身离席去办这种事,何况,第谷在社交细节上又是那么讲究的人,开普勒解释说,“他更看重礼仪形式而不是身体状况”。他咬紧牙关坚持着,但罗泽姆伯克饮食虽有度酒量却惊人,等第谷好容易能上厕所的时候,他却发现已经不会排尿了。他回到家,仍然尿不出来。开普勒写道:“随后是连续性的失眠、肠胃炎、发烧、渐渐陷入昏迷。由于他的饮食方式,这种状况越来越糟糕,简直无可救药。”他躺在床上,自知不久将离世,便请求开普勒,尽管知道他对哥白尼学说深信不疑,仍请他“按照第谷假说进行证明”。据开普勒所述,第谷一再地重复说,“就像……就像一个作曲家创作一首歌曲”,他令人心碎地祈求,“别让我好像白活了一辈子!”开普勒继续写道,10月24日,“昏迷了几个小时后,他在家人的祈祷、哭泣和安抚中慢慢停止了呼吸,他走得很平静”。① 第谷葬在老城广场的提尼教堂,葬礼非常隆重,棺材上覆以绣金线的黑布,是按照布拉厄外套袖子的色彩搭配织绣的。当时,在令人生畏的教堂里,黑色与金色都是抢眼的颜色。据开普勒所述,第谷的妻子“随后被两位上了年纪的地位高贵的皇室官员护送走了,然后是他的三个女儿,各由两位贵族绅士相陪,陆续护送走”。皇帝让第谷获得了尊荣,这表明柯尔斯顿最终“被看做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他们的孩子至少在波希米亚地区已经获得了充分的合法性。对这座收留了他的城市为他举行的送行仪式,第谷应当感觉满意。开普勒写道:“街上站满了人,送葬队伍仿佛在两道墙之间前行,教堂里挤满了贵族与平民,几乎无处容身。”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