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到溪边时,营地里没人瞥上我们一眼。但是当走在最后的“在太阳下晒红”把拴在马后的羚羊甩过去时,妇女中间便产生了一阵骚动。我后来发现,这伙人已经有十来天没吃过一口肉了,只靠吃草原上生长的萝卜和陈年的生皮过活,还考虑着像派尤特人1那样嚼蚂蚱——对印第安人来说,那恐怕是最低等的食物了。这是在暮春季节,那年月里,大草原上通常都遍布着野牛。还记得吧,山上靠近水坑的草,就被一大群野牛踩倒了。可是,“老棚皮”的部落却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吃到鲜肉了,这就是我所说的他们运气不好。
现在我得专门提一下他们的狗。这个部落虽然不大,却养着三十多条杂种狗,主要是棕黄色,当然也有其他颜色的,包括不少花斑的品种。这群狗终日闹声不绝,咆哮,吠叫,尖号,还彼此咬架,因此派不上看家的用场。哪怕在夜里,它们也会呼应悬崖上郊狼的哀号,却对溜进来偷走十几匹马的盗马贼不发一声。
这群狗在溪边遇上我们,拥在马腿的周围,向悬在它们上方的死羊头跳窜着。但是它们对“晒红”用短马鞭马马虎虎吊在左胯上的像马尾扫苍蝇似的摇来摆去的羊腿小心翼翼。因此,它们虽然乱号乱叫,龇牙咧嘴,却什么也没吃到。容忍印第安人的狗的窍门是不理睬它的号叫,这样它们是不会做出更坏的事情的。我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学会这一招,很是苦恼了一阵子。有一条脏乎乎的白狗,睁着一双红眼睛,张着一张流涎的嘴,它要让我知道它想吃那头死羊的肉。它蹲缩在我们那匹马的左腰下,一边盯着我的脸,一边慢慢地龇起上唇,张开下颚,露出满嘴黄牙,做出一副十足的凶相。凯若琳只好用臂肘捅了捅我的侧胁,让我屏住呼吸,我使劲搂住她。
“我说,别在我们朋友的面前给我丢丑,杰克。”她说着伸直腰板,冲着挤在周围的沙伊安女人微笑,其实她们谁也没看我们一眼。我相信,凯若琳当时已经开始不知所措了。我不清楚她对走进的环境到底怎么想的,但在看到一处印第安营地的第一眼的时候,那颗好强的心,也会颤抖的。由于没有切身经历,你就会想:我看到他们的聚居地了,可镇子在哪里呢?单单那气味就够怪的了:并不是白人所知道的一种臭味,而是许多气味混杂在一起,如同一层看不见的雾,取代了空气,因此,你吸进鼻孔里的是与人类以及四脚动物相关的生活气息。此时此刻,由于我们身下的马正在撒尿,那就是主要的气味了。除去周围有这么一个特殊情况,没有别的主要气味。从你的肺部充满了那种气氛的第一刻起,你就已经完全进入了另一种生活环境中。
然而,如同任何事情一样,生活在其中并成为你的现实之后,再进入白人的居住区,我还会思念似乎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本身的气味,反而觉得在白人的环境里有些窒息了。
“在太阳下晒红”下了马,在营地里得意扬扬地走来走去,由那群妇女去处理那只羚羊。她们立即动手,也就是用了装填和点燃一锅烟的时间,便把羊皮剥了下来,接着又用同样的速度,拆开了骨肉。至于“老棚皮”么,他骑着马走向一座大而简陋的圆锥形帐篷。在那座帐篷的一块块蒙皮之间绘有已经褪色的蓝黄两色的图画——棍棒式的人形,潦草的动物图案,三角形的山,纽扣式的太阳,如此等等——他下了马,把单根缰绳交给一个站在那里的男孩。那男孩只围着皮腰布,脚穿鹿皮靴。酋长的身体几乎弯到膝盖,以免他的高顶礼帽碰到帐篷,随后他摘下帽子,钻进了帐篷的入口。
“我相信,”我姐姐凯若琳说,“这儿就是家了。”她骑在马鞍上转过脸时,我看到她的神情十分黯然。“可是,”她接着说,“我们跟着他进去合适吗?这倒成问题了。”
“凯若琳,”我回答说,“这一路骑马过来,我浑身湿冷酸痛,再说,爸死了,妈又离得这么远,那条白狗还在一边流着口水,我不敢下马。“
听了我的话,我姐姐的某种精神又恢复了。“我是绝对不会让一条小脏狗挡我的路的。”她气冲冲地说着已经蹁腿翻下马鞍,落到地上,靴跟还蹭了我一下。那条狗一点都没理睬她。她学着酋长的样子,也把马缰递给那个印第安男孩,这时男孩正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我看。由于种族的原因,我并没有亲近他,只是歪着拇指对着那条狗,它可是一心等着我下马,以便轻易地扑向我。
那男孩挺机灵,他当即有了主意。他抓住狗的一条后腿,甩得它打着转飞了出去。我对他消除了偏见,而且还增加了好感。我仰着鼻孔跳到地上,满腹怨气地跟着大吸了一口气的凯若琳,进了那住处。
从午后明媚的阳光中走进帐篷,感到里面漆黑一片。你只能靠地面中央的一小堆牛粪火和从帐篷顶上的一个出烟口照进来的那一点点亮光观看里面的东西。如果说外面是刺鼻的热腾腾的气味,你在帐篷里就像是在沼泽地的水?挣扎着呼吸一样,你喘上一口气后,就再也记不起外面的气味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看清有一个健壮的妇人正在火上的一口锅里搅动着什么,可她并没有抬头看我们。住处四下里都是些黑糊糊的什么东西,头都顶着帐篷的皮质墙壁,脚都冲着中心。再仔细一看,那些原来不是斜靠着的人,而是毛茸茸的野牛皮。帐篷里太黑,我们只好试探着脚步从一张牛皮走到另一张,不知道下一个位置会不会是由一个可能对我们这两个外来人抱敌对态度的野蛮人占据着。我们围着火堆刚转了半圈,就看到了“老棚皮”,他的床正对着门洞。他默默地坐在那里,凯若琳要不是在最后一刻抓到一根帐篷支柱的话,几乎就要摔倒在他身上了。那根柱子上挂着好多皮口袋、皮包袱,装着一个印第安人拥有的有限的私人财产。
酋长握着一根烟袋,烟锅是石头做的,木质的烟袋杆足有一英尺半长,镶嵌在上面的一串平头黄铜钉在火光下闪闪发亮。我们由于无处可去,只好站在那里瞅着他。他从一个皮质小烟草袋里取烟装满烟锅。这时,那个健壮的妇女把一根小木棍伸进火里,把它点燃后又将火吹亮,递给酋长。“老棚皮”随后把烟点着,使劲地吸,腮帮子都嘬进去了,像骷髅一样。由于烟袋杆很长,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抽到烟,但他终于吸得顺畅,感到满意了,接着他突然把烟袋递给了凯若琳。
我姐姐虽然有点像假小子,但长这么大从来没抽过或嚼过烟。她好意地欣赏了一会儿那根烟袋,便又递还给“老棚皮”。酋长正确地猜想到,她没有领悟到他要她做什么,便用手指头示意她坐到他右手边的牛皮上。“老棚皮”随后就朝她歪着身子,把烟袋嘴放到她的嘴里,又用嘴唇做出吸烟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