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下绑腿和衬衫,把全身涂满了黑颜色,这样我的白皮肤就不会在月光下将我置于不利的情形了。这时“小马”又露面了,手里拿着一大张完整的黑狼皮。那张狼皮大极了,能把我裹得严严实实,什么都露不出来。狼头刚好蒙在我的脑袋上,我可以从眼孔里向外看。
天已经完全黑了,所以我们一行七人很快就出发了。我们在草原上一路骑行了二十英里,随后便牵着马走了差不多三英里路。这一段步行的路程多是高低不平的台地,在遍生灌木的深沟中出出进进。天空的半月是唯一的照明,不时有片片云朵将月光遮住。如果我的手臂没有涂黑,也只能在伸直胳膊的距离上看清我的手。但是“影子”轻快地前行,如同在正午的阳光下一般;三个男人殿后,我牵着马紧跟着带队的“影子”。
我们来到了一处直通“疯女溪”的深谷中,溪对面就是克劳人营地的所在,每个住所里面的火像灯似的闪亮。因为帐篷越旧,蒙皮就越像油纸,有时候你在夜间站在帐篷外,竟能透过蒙皮辨认出里面住的人。我们这时离帐篷还太远,不可能看到里面,但我所见到的是一幅漂亮的玩具般的微型画面。风从那里向我们吹来,夹杂着烤肉的香味。我们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因为在偷盗马匹的行动中,肚子里是不能有食物的。我身边的“黄鹰”嗅着那气味说:“也许我们应该先去拜访一下。”我们本来可以和和气气地走进营地,那些克劳人就会款待我们吃喝——那是印第安人待人的习俗。
“我们要把马匹留在这里,”“看得见的影子”悄声说,“你,还有你,把马拉住。”他一边碰了碰我和“幼熊”。这时我还满好,但“幼熊”开始抗辩,那种强烈劲头使人以为他在哭泣。
这一下激怒了“黄鹰”。我对他不太了解,他是几个月以前才加入我们营地的。他拥有不少头皮,还有一支带雷管的卡宾枪,这在那时候的沙伊安人当中是罕见的装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都是我们群落中唯一的枪支。由于缺少弹药,枪的用处其实也不大,因为如同“老棚皮”所说,我们回避着白人,甚至商贩。不过,无论走到哪里,苏人和其他群落的沙伊安人总会在俄勒冈的小路上碰到美国人,不用等到款待,就可以从移民那里时时拿到咖啡,有时还有什么拿什么。我注意到,在“黄鹰”收集的头发中,有些颜色很淡,不像是波尼人或者蛇人头上长的。那支卡宾枪的来源说不准和那相同。
“鹰”1对“幼熊”不合时宜的举止发火了。
“你已经活过好多次雪了,”他训斥他说,“你应该明白,在我们的人当中,对于盗马的事情,一个老练的勇士比一个男孩懂得要多。这与谁勇敢谁不勇敢没关系:没有一个人是懦夫。让你待在这儿,是因为得有人拉住马,这和进入克劳人的营地同样重要。你知道,我们得到的东西会平分的。我没听见“小羚羊”抱怨,他比你更像沙伊安人,他还是白人呢。”
别人都没有说话,“黄鹰”也一直在耳语,一场可怕的静默降临了,如同一场嘈杂的混乱刚刚过去一样。“幼熊”是错了,可“鹰”错得更厉害。自打我加入到群落里以来,没人说过有关我的种族的一句话,哪怕是“熊”本人,虽然他恨我。人们不谈这个,因为谈了没有好处,这就是印第安人的说法。而“黄鹰”一回过味儿来,马上就认错了。
“那是不该说的,”他告诉我,“魔鬼支使了我的舌头。”
当时我正往狼皮里钻——一路骑行时我都把它吊在身后——刚好把眼睛对准狼皮的眼孔,马上就可以往外看了。光线昏暗,一切看上去都模模糊糊。
“我没往坏处想你,”我回答说,“因为你在我们的营地里时间还不长。”
“我看这不是偷马的好夜晚,”“影子”说,接着抬腿跨上马,别人也附和地咕哝着,跟上了他。
“不,”“黄鹰”说,“我要把我带来的厄运带走。”他跳上马,朝我们来时的方向驰去。
“我待在这儿照看马好了,”“幼熊”垂下头,悔悟地说,“和别人一起。”他指的是我。
于是他接过三匹马的笼头,我也接了三个。我们紧贴着七八英尺深的沟的左壁,在月光下,平地上的人不可能看到严密隐蔽的我们这些人和马。几个沙伊安大人走向溪对岸火光闪烁的克劳人的营地。没过片刻,就再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了。过了一会儿,月亮终于摆脱了云朵,投下一些亮光,不过还不足以投下影子。
我身裹狼皮坐了下来,庆幸自己起码感到暖烘烘的,而且丝毫不因为没法进入营地而伤心。另一方面,如果我非去不可,也挑不出比他们几个更好的伙伴了。我开始领悟到沙伊安人总是谈到临死的意思了:我逐渐理解了对朋友的忠诚,而我缺乏的是我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感情。
这时,别人都走了,“幼熊”又开始抱怨了。
“他们不该对我这样,”他咕哝着,“我该跟他们一起走的。你一个人就能拉住这六匹马。”
“要是这么说,”我说,“你能拉住这六匹马,我该跟他们去。”
“你会害怕的,”他反驳我说,“你的药在玩营地游戏时可能挺管用,但却哄不了克劳人。这是成为一个男人的时刻。”说这话时,他和平时一样向前仰着下巴,只是嗓子不像先前那么沙哑了。十多岁的年纪,他已经长就了一副瘦骨嶙峋的身板。
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刻我得做些什么才不致让印第安人小看我——或许哪怕他拒不接受,我也该冒着丢失马匹的危险,把马笼头撇下,然后跑向敌人的营地,和袭击的队伍会合,由此而在危难关头丢掉自己的性命,也损失掉别人的性命。
我在奇妙的状况下获救了。一个身躯庞大的克劳人突然从沟边跳下沟底,用他的战棍把“幼熊”敲得失去了知觉。整个过程完全无声无息,他的鹿皮鞋踩在沙地上几乎没有声响,战棍打在“熊”的头上就像石头击中小桶似的发出干脆的叭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