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为我在他和母亲双双被捕后的生活作了安排。父亲在他城里众多的朋友和相识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一对夫妇。男主人姓维尔克,他们准备随时为我提供帮助。我虽然不能住在他们那里,但他们答应为我找到一户愿意接收我的人家。我有幸长得不像犹太人,这是说服维尔克夫妇同意帮助我的重要因素之一。另一个因素就是钱。刚搬入犹太区,人们还可以自由出入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集资了。这种集资使父亲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卖掉了家里全部首饰并取出了自己一生的积蓄。
我最小的叔叔斯特芬娶了一位漂亮姑娘。这位姑娘叫玛利亚,她因具有雅利安人的特征而使自己获得了一张假身份证并被认作波兰人,允许居住在犹太区之外。我知道她曾收买过犹太区的门卫,因为有一天她成功地进入犹太区探望自己年轻的丈夫。她利用在犹太区逗留的时间,教我如何划十字、如何像天主教徒那样虔诚地祈祷。这些是在我一旦需要单独应付局面时的又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我第一次去维尔克夫妇家,是母亲陪着去的。这段时期,母亲在犹太区外为德国人工作。她在已经变成驻波德军总司令部的瓦维尔城堡当女佣,因此有了一张可以随便出入犹太区的通行证。母亲陪我去维尔克夫妇家的目的是带我认路,一旦他们找到一户愿意接收我的人家,我便可以独自一人前往。
到维尔克夫妇家不一会儿,我就回来了。犹太区内总有各种结局。其中一个传闻说德国人将马上进行大规模逮捕,以便把所有犹太人送入集中营。维尔克夫妇这时已经找到一户愿意接收我的人家,他们开价每月两百兹罗提。这户人家住在郊区,几乎接近农村。我一直搞不清这户人家姓什么,但男主人是个制桶匠,每天在院子里锻造桶箍。我在这家度过的夜晚充满噩梦,这不仅因为住在陌生人家,还因为我害怕半夜尿床。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我在晚上极力逼着自己处于清醒状态。可幸的是,这种状况持续的时间不长。几天后,维尔克先生就来接我了。女主人提出我不能在他们再住下去了,因为邻居们已经有所察觉。我非常高兴又能够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又能够得到我自认为在犹太区内固有的安全。但是预付的两千兹罗提从未退还我们,除了那两只装满我衣服的小手提箱外,他们没还任何东西。
我回来后不久,当局另分给我们家一套位于有轨电车线路另一端的住所。这个住所离祖母住的小房间不远。德国人把剩下的犹太人集中在一个更小的地区。渐渐地,这个小地区成为一个人口稠密的地方。这样,雷加乌加大街变成了这个缩小的犹太区外部的马路。德国人甚至连围墙也不修了,他们干脆在这个小犹太区外围架起一道有刺铁丝网。巴维尔不见了,他和第一批被捕者一起被关进集中营。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我们的新住所是一套宽敞而又过时的公寓套间,有高高的屋顶。我们与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孩子斯德芳合住其中的一间。斯德芳的父亲是建筑工程师,我们两家很快建立了友谊。一个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老头儿与一条与他气味相同的狗住在另外一间房里。姐姐睡在隔壁的房间,一个衣柜把她与主人隔开。
斯德芳约莫四五岁,长着一头金色的卷发和一张过于严肃的小脸蛋。他拥有一整套玩具小汽车,他曾告诉我长大后要当一名赛车手或汽车驾驶员。他说过好多类似的话,显得有趣又讨人喜爱。我们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他与我的关系就如同我与巴维尔的关系一样,他总是渴望着从我这里获取知识。
我们搬到这里不久,父亲获悉一场新的逮捕就要开始了。母亲利用她的通行证把我送到维尔克夫妇家。但是后来,来接我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父亲在城里的一家工厂当炼钢工人,那天他塞给工头一些钱,提前下了班。他摘掉袖章回到犹太区。当维尔克太太在大街上把我交给父亲时,父亲紧紧地搂住我,长时间地吻我,他流露出来的感情使我惊讶不已。
我们在穿过波乔尔兹大桥准备返回犹太区时,父亲已哭成泪人而不能自制。过了许久,他终于说:
——他们抓走了你的母亲。
——别哭,有人在看着我们。
我担心他的眼泪会引起人们对这我们两个擅自在犹太区外面活动的犹太人的注意。父亲成功地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在离犹太区门口不远的地方,我们混入一群下班的工人中间走进了。
母亲被抓走使我比失去巴维尔更为痛苦。但我坚信母亲一定会和我们重新相聚的。目前我们迫切想知道母亲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她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她是否有足够的食物、足够的肥皂?她何时给我们来信?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德国人已经有了毒气室。
斯德芳的父母也被送入了集中营。我父亲负责照管斯德芳。尽管有着各自的悲伤,但我们依然继续玩耍。在被送入集中营的犹太人丢弃的物品中,德国人抢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连玩具都变得少见了。在我们已经超员的公寓住宅的共用洗澡间里,墙根处堆放着各类书籍、手提箱、家庭像册等杂物。在这些值得纪念的物品当中,有一块带轮子的滑板。我拿着这块滑板在马路上滑行。一位太太认出这块滑板,拦路把我截住。
——这块滑板不是你的!
她严厉地对我说。说完,她要我把滑板放回原处。
我心里想,以后这块滑板就是我的了。但我没敢当她面说出这句话。
德国人将要进行大逮捕的消息又重新流传开来。我又一次被送入维尔克夫妇家。但是没过一两天,我偷偷溜了出来。不管德国人是否进行逮捕,我要和父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