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电击除颤手术是在2003年4月。这一次进行了两次电击。我记得有个医生解释为什么手术需要进行麻醉。“因为否则的话,他们会从手术台上跳起来。”他说。2003年12月30日,医院的急救人员在客厅地板上使用除颤仪时,出现了一声突然的跳动。它是一次心跳吗?或者只是电流而已?
他去世当晚,或者前一个晚上,我们从贝斯·以色列北院坐出租车回家。在车中,他说了几件事,第一次让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压抑,一种每个作家在生活中总会碰到的压抑。
他说,他做过的一切事情全都毫无价值。
我依然试图将它当作胡话。
这也许不正常,我心里想,但我们刚刚离开金塔娜,我们的处境也不正常。
他说那本小说毫无价值。
这也许不正常,我心里想,但一个父亲眼见自己的孩子饱受折磨却爱莫能助,这种处境也不正常。
他说他刚登在《纽约书评》杂志上的文章,一篇评论加芬·兰巴特撰写的纳塔丽·伍德传记的文章,也毫无价值。
这也许不正常,可是过去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在纽约干什么。“我干吗要浪费时间去写一篇关于纳塔丽·伍德的文章呢。”他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带着疑问的口气。
“你当时说到夏威夷是对的。”他当时说。
也许他指的是前一两天我说等金塔娜好转之后(这是我们对“如果她能活下去”的委婉说法),我们可以去凯露亚海滩租一座房子,在那边她的身体会康复过来。也许他指的是20世纪70年代我打算在檀香山买房子的想法是对的。在那个时候,我情愿认为他说的是前者,但他用了“当时”这个词,指的显然是后者。这些话,是他在一辆从贝斯·以色列北院开向我们的公寓的出租车上说的。至于说这些话的时间,要么是在他去世前的三个小时,要么是在他去世前的二十七个小时,我试图弄清楚,却已经想不起来了。既然事情一点都不正常,我为什么还一再强调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不正常的呢?
在这里,让我试试将事情按时间先后排列出来。
2003年12月25日,金塔娜住进了贝斯·以色列北院的重症监护中心。
2003年12月30日,约翰去世。
2004年1月15日近中午时,在贝斯·以色列北院的重症监护中心,医生设法摘掉了金塔娜的呼吸管,降低镇静剂的剂量,让她能够慢慢苏醒过来;然后,我告诉她他已经死了。本来没打算那天就告诉她的。医生说过她将会时醒时昏迷,起初神智只能部分地恢复,将会有好几天她只能吸收有限的信息。如果她醒来时看到我,她将会想知道她父亲哪里去了。杰里、托尼和我仔细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决定她第一次苏醒的时候,只让杰里陪着她。她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放在他们共同的生活上。她也许就不会想到这个关于父亲的问题。我可以等等再见她,也许等上好几天。我可以到时再告诉她。她将会更加坚强一些。
如同计划,她初次苏醒时,杰里陪着她。但在计划之外的是,有个护士告诉她,她母亲在外面的走廊。
当时她想起来了,她想知道答案。
我走进去。
“爸爸在哪儿?”看到我,她低声说。
因为三个星期来的插管损伤到她的声带,她的低语几不可闻。我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我强调他早就患了心脏病,我们一直以来都很幸运,但现在运气用光了,这事故虽然突如其来,但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她哭了。杰里和我都扶着她。她又躺下,睡着了。
那天夜里,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低声问:“爸爸怎么样了?”
我又说了起来。心脏病发作。病史。事故的发生让人措手不及。
“但他现在怎么样呢?”她的声音很低,努力想让我听清楚。
她只听进了突然病发那一段,却不知道结果如何。
我又告诉她。到头来,我将会第三次告诉她,在另一个重症监护中心,在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UCLA)。
事情的先后次序。
2004年1月19日,贝斯·以色列北院的人把她从六楼的重症监护中心转移到十二楼的一间病房。2004年1月22日,她还是很孱弱,无法站立,得有靠背和扶手才能坐着,而且还因为在重症监护中心受到感染而发热。我们给她在贝斯·以色列北院办了出院手续。杰里和我将她带回我的公寓,让她躺在她原来的房间的床上。杰里外出,按照医生给她开的处方去给她配药。她从床上起来,想从衣柜里再拿一床被子,结果摔倒在地板上。我没力气把她抬起来,只得在那栋楼里面找人帮忙,这才将她抬回床上。
2004年1月25日早晨,她醒过来,依然在我的寓所;她胸口疼得厉害,体温也越来越高。当天她住进了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的急诊室,被诊断出来患了肺栓塞,然后住进了该医院下属的米尔斯坦医院。她在贝斯·以色列北院出院之前,曾拍过片。考虑到她在该院身体不能动弹的情况持续了很久,这种病症当时完全可以预料得到,而不用等到三天之后长老会医院急诊室再次拍片才诊断出来。这我现在知道了,可当时并不知道。住进米尔斯坦医院之后,医生还给她的腿拍片,看看是否还有更多凝结的血块。医生给她服用了抗血凝剂,以免在让现有的血块溶解的同时产生更多的血块。
2004年2月3日,她从长老会医院出院,还在服用抗血凝剂。她开始了物理疗法,以恢复体力和活动能力。托尼、尼克、她和我共同筹备约翰的葬礼。葬礼举办的时间是2004年3月23日星期二下午的四点钟,地点是圣约翰大教堂。也是在这个地方,当天下午三点钟,教堂的人依照计划,当着家属的面,将约翰的骨灰安置在主祭坛旁边的灵堂。葬礼之后,尼克在联合俱乐部安排了答谢会。最后,有三四十个亲人来到约翰和我的寓所。我生了火。我们喝了点饮料。我们吃了晚饭。金塔娜尽管还是很孱弱,但穿着黑色裙子的她在大教堂直挺挺地站着,吃晚饭的时候还跟她的表姐妹说笑。过了一天半之后,3月25日早晨,她和杰里打算飞到加利福尼亚,到马里布过几天漫步海滩的日子,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我鼓励他们这么做。我渴望看到她的脸庞和头发重现马里布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