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体容纳着我,提醒我,我不是独自在此。这个身体让我感受永恒,所有的痛苦都是虚幻。
——工具乐队(Tool)
好几百万地球年飞逝而过,那位物理学家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上帝面前。他感到困惑不已:“我不可能理解!即使依据所有的科学法则,也无法解释我怎么又可以存在了?”
“即使依据所有的科学法则,”上帝答道,“又怎能解释可能存在科学法则?”
——马丁·加德纳(Martin Gardner)
1. 我还是10年前的我吗?
“你已被《世界教育杂志》(World Scholastic Magazine)提名为‘十年最佳学生’。这个奖不仅很有声望,还有一大笔奖金。根据你从幼儿园一直到现在八年级的在校表现,你已被评为该奖获得者。” “那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没时间说了。”他说。我们一走进礼堂的后门,我就听到司仪宣布:“现在,有请我们的十年最佳学生,伊恩·平克。”
观众鼓起掌来,我除了登台领奖,别无他法。我想我随后会搞明白其中的费解之处。我站在台前,面对着一大群观众,这时一个人站了起来,指着我。他看上去衣着不整,穿着旧牛仔裤和一件破旧的法兰绒衬衫。这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全场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他只是站在那儿,指着我,就像他真的是在用手指瞄准我,而有东西要从手指中射出。仿佛过了一分钟,他喊道:“这小孩是个骗子!现在这个人与幼儿园时的那个人,不是同一个人。”
在我看来,似乎这只是人们在修辞学上用的措辞:从五岁以来,我已经变了。但是,这个人所谈及的变化是极端的。他离开座位,不慌不忙地走向舞台。“现在的你完全变了。如你所辩解的,你或许存在着,但我不确定你是作为什么而存在。可肯定不是作为伊恩·平克,即朗德女士的幼儿园班里的伊恩·平克。”
“真荒谬。”我紧张不安地抗议着。我是个骗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之前,”他谨慎地说,“我要澄清一下。我不想知道事物似乎(seem)如何,或表面看(appear)如何。尽管从心理上说这很有趣,但我想要知道更多:事物是(are)如何。以看电影为例。电影看起来像有连续性,就像银幕上的动作真的是电影的一部分。但是,你如果看的是实际的电影胶片,就只能看到静止的画面。只有当我们观看的画面连续而又极快地播放时,才会产生动的图像。看上去存在着连续的动作——同一性——但实际上却是一个个画面的前后相随。”
“我不是那样子的,”我回应道,“我看上去相同,而这是因为我是同一的。”
“既然你如此有把握,那么我愿意让你来证明。我会忽略你暂时的不理智。但如果你不能证明,那就得知道,委员会将会严肃处理这类企图得到这一令人垂涎的奖项的骗子。”
“再容易不过了。”我想。“我是伊恩·平克。我生来就是伊恩·平克,而且过去14年来一直是伊恩·平克。我有着同一双手、同一个大脑,我一直喜欢巧克力甚于香草。”显然我因为想得出神而将它说了出来。
他问:“如果我找到一个10年前喜欢巧克力的人,然后再找到另一个现在喜欢巧克力的人,那会使这两个人变成同一个人吗?”
“当然不一定。但是,它和所有这些其他的要素一起,让我历时性地成长为同一个人。请看看我吧,”我开始恳求,“我有着同一具身体。”
“同一具身体?你现在有着与你还是一个月大的婴儿时相同的身体?我很难这样认为,你该看看你的相册来证实。你知道你的细胞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己再生吗?你的皮肤细胞会蜕去,就像蛇蜕皮一样。事实上,从10年前你在幼儿园到现在,这些细胞没有一个还保持原样。肉体[1]上看,你已经完全不同。”
“那没关系。在我的一生中,人们都喊我伊恩·平克。”
2.被换掉三块木板的船还是同一条船吗?
接着,这个衣着不整的人在台上逛来逛去,从后台拖出一个用三块木板绑成的木筏。“就这个木筏来说吧,它由三块木板做成,我称它为‘航行者Ⅰ号’。”他将小船放在台上,从中抽出一块木板,换上一块新木板。他抬头看着我,咧嘴笑着问道:“这是那条我最初拿过来的小船吗?”他摇着头,回到小船那儿继续干。我默默地站着,尽管非常好奇,但不确定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他把另一块木板抽出来换掉,抬头问道:“还是航行者Ⅰ号吗?”他摇摇头。最后,他取出第三块木板,并摘掉绳索。他把这块旧木板与旧绳索与其他的旧木板扔在一堆,用新绳索将三块新木板扎在一起。
他站起来,脚踩在木筏上问道:“那么,这是航行者Ⅰ号吗?事实上,不管你如何称呼它,问题其实在于,这是同一个木筏吗?”
我站在那儿,摇摇头,仿佛他对我或某物施了点儿魔法。一切都不同了。
“而如果你的确认为这仍然是航行者Ⅰ号,”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继续说,“那告诉我那是什么。”他边说,边指着拿到舞台边上堆在一起的木板和绳索。“可能有两个航行者Ⅰ号,”他说,“但是,它们只是在名称上相同。它们当然不是同一现实的实体。假若某博物馆想要展览航行者Ⅰ号,他们会怎么做呢?他们展览哪一个?它们不可能同时是同一条船。同一性不在于身体,你的肉体不可能是你真实的自我。”
这条新船看上去像一个完全不同的物体。在确定其同一性(identity)或相同性(sameness)上,仅仅将之称作同一事物并不要紧,真正重要的是小船的物质结构。因此,一个事物如果随时间而发生了物理变化,那就不可能是与原来相同的东西。我开始感到一阵愤怒。
3.我的思想、意识和记忆构成了我?
“那不要紧,”我大声说,“我不是一条船,我是一个人。我更加复杂。我有思想,有意识,有记忆。构成我之为我的是这些,而不是我的头发、皮肤,或细胞。”
接着,事情真的变得古怪起来。他开始更加小心地说话:“伊恩,你睡着时,我照着你的记忆和思想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摹本。我用一个计算机程序将你所有的脑内存都输入了一台电脑,经数字化配置,然后将它重新嵌入另一个人的大脑。”外面走来一个年龄较小的男孩。他看上去不像我,而且走路方式有点笨拙。但是,一旦开始跟他讲话,我就认识到,他的谈话、思想,甚至咬指甲的动作都像我。他和我一样,知道关于我的一切。怪异得很。我不太喜欢这样。
“那么,”这个人问,“现在有两个伊恩·平克吗?如果有两个你,可以将你——正在与我谈话的伊恩——留在梦中,而让你的精神复制品去上学吗?人们会将它当成你吗?更重要的是,它会是你吗?如果我杀掉正在与我谈话的对象,而让这另一个活着又会怎么样呢?他已得到你所有的脑内存,那不就是你,伊恩,仍活着吗?”他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个恶魔在搞恶作剧。
我只好摇了摇头,无疑不该如此。
“而且你肯定听说过健忘症——失忆吧?那是否意味着一个人不再是其自我呢?你睡着时又该如何呢?你记不得多少东西,而且你连意识都没有——你的自我消失了吗?告诉我,你能记得上星期一午餐吃了什么吗?更不用说一年前了。对于自我,记忆真的显得非常必要甚至足够?意识是否也如此?”
我有点害怕。我声称所有那些脑内存,即是使得我之为我者。我回答说:“可这个家伙没有我的大脑,他只不过有我大脑里面的所有资料罢了。而我的脑细胞不会像我所有其他细胞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再生。我可以失去它们,不再恢复,但产生不了新的脑细胞。”这必定是区别之所在,我想。我别无选择了。
“好了,伊恩,”他继续说道,其语气更为阴沉,“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可以仔细思考一下‘大脑移植’的情景,或者我真的对你实施大脑移植。”
我当然不想从自己的头中取出大脑。“我会想通的。它是什么?”
“聪明的选择。其实很简单。试想一下,我把你的大脑从头里取出,把它放入其他人的头里,我们叫那个人‘乔’。那么假设我再做一次记忆转移,从你的大脑转出你所有的记忆,放入乔的大脑中,接着将这个大脑放入你的头颅里。明白了没?如此一来,你的身体有你的意识和记忆,却有着乔的大脑。你真的会是乔吗?”他边问边摇头,“似乎不可能。你的同一性不可能仅在于你称之为‘大脑’的那块灰色物质。”
我点点头:“是的,我明白。谢谢你把我的大脑留在头颅里。”
“所以,整个个人自我认同这回事,说到底似乎有些不太可能。它不是你的身体,也不是你的大脑,也不是如你所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令你成为同一个人的‘脑内存’。”他停下来点了点头,似乎讨论已结束,现在是讲故事寓意的时候了。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他扬起眉毛,仿佛知道我会料到这些,“你可能没有这种自我,这种始终如一的身份。你对自我的创造,可能只是一种你已经发展出来的防卫机制,一个为了生存,或者也许为了心理安慰的工具。这并不是说它是件坏事,只不过是说它不是真正的事实。”
“我想我明白那一点,但我还有最后一个答案。”我停下来,刚才这一小时的活动令我有些筋疲力尽。“重要的不是身体,你已经说明了这点。而经过这个实验,我已经看到,在与时推移而保持同一性上,大脑,甚至思想和记忆都不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