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撒谎了。阿赛尔从来没有不忠实。就像你说的每一件事一样,这纯粹是编造。”
“记住,我是你。我知道你私下里的怀疑。你难道不知道她有规律地去玛斯卡的一所公寓见赛利姆?”
“不知道。”
“不妨假设你知道。事实上你发现了事情的全过程,因为你有一天看见她进了那座楼房,可你假装没有看见。为什么你假装不知道?因为你不嫉妒。你对你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好。首先你抛弃了希达耶,接着是你的父母,你的姐姐,最后是你的妻子。你心胸狭窄,自私自利。你的生活是做戏。你是按别人的标准来生活的,因为你没有足够的勇气做真实的自己。你在大学里的同事瞧不起你,因为他们都看出你是个胆小鬼。因而你的敌人越来越多。”
“你管我叫偏执狂。”
“你是个偏执狂,但这并不说明你没有敌人。”
“我不是你所说的人。”
“听着,教授,你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要给我上一堂启蒙课吗?”
“是的,我有这打算。我要让你知道你是谁。这有什么问题吗?想想伊斯兰苏非教派神秘主义大诗人鲁米怎么样?”
“谁说我说话像背书?现在是谁在这么做?”
“我在这条船上不是雅典娜和奥德赛对话。你忘了吗?我是你。你的习惯就是我的习惯。我不能超越你的局限,不是吗?”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作弄我呢?”
“我想告诉你,你是个多么不幸、胆怯、没用、撒谎的家伙。”
“可是,如果你是我,你也有这些毛病。”
“绝对是的。但我是你身上的现实部分。我以事物的本来面目看待一切事物,而不是拿幻想和谎话安慰自己。”
“这样做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自怜吗?”
“难道你不明白停止存在的感觉会让人愉快?知道自己毁灭自己,让别人蔑视你,自己的位置跌到了谷底,坠入了人生的深渊,这会产生一种独一无二的愉悦感。不要拒绝每个头脑清醒的人都奋力追求的全部价值。”
“你说起话来像个虚无主义者。”
“不要轻视虚无主义。如果你倾听自己的心声时间足够长,你就会发现虚无主义是距离你最近的哲学。记住你的性情,那就是喜欢离群索居,远离一切信念,嘲笑让这个国家陷入恐怖的各种思想,私下里瞧不起周围的人却又假装愿意和他们在一起。这就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觉得和那人群靠得近――做学生的时候是这样,后来的生活中也是这样。你避开的人群绝对不会接受你。你想做个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但是我知道你并不认真对待任何思想,仅对自己怪诞的梦想感兴趣。我揭穿你了,你必须承认。”
“我的梦想?”
“是的,你的梦想――你生活中最大的现实。只有在你的梦想中,作为一个人,你才真正成为你自己。你的梦想是你存在的最真诚的时刻。”
“你夸张了。梦想不是生活中最真实的时刻。你很清楚我没有梦想。”
“你有,哪怕你不愿意承认。你穿在身上的那套坚硬的伪装――就连做爱的时候也不脱掉――在你的梦想中会裂成碎片。只有在这个时刻,真实的你才会浮出水面,你和你的个性才会重新结合。从你小时候到现在,你的梦想中一直有个意象,难道不是吗?它是唯一让你兴奋的东西――一个影子,一个朦胧隐约的生命,也许不是人……”
“住口!”
“既然你愿意面对,那现在不妨把这个话题展开来,你也就可以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开始新生活了。”
“闭嘴!我不想谈它。”
“你该第一次用现实的眼光看看你自己了。”
“够了!”
“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看见谁了?”
“谁也没看见!”
“你确定?”
“是的!没错,我确定,见鬼!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和任何人。够了!闭嘴!”
教授又清醒过来了,见自己躺在柚木甲板上。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肌肉都僵了。眼前已经能看见破晓的曙光。帆船停在平静的水面上,纹丝不动。爱琴海沿岸特有的海风也许要到午后才会吹起,因为那时陆地才能烤热。
伊凡觉得夜里的“危机”是由酒精和各种镇静剂混合造成的。一定是头脑混乱了,不过这会儿在黎明蔚蓝的天空底下,一夜经历的心路历程,似乎已经遥远而荒诞。幸好当时没人在场。多愁善感,反应过度,对文学的激情,酒精,服药丸――这一切都过头了,才导致了昨夜的麻烦。
伊凡头疼欲裂。他相信游泳有治头疼、唤醒知觉的功效。这个季节海水还是有些冷的,但是他不在乎。他脱掉衣服,一头跳进了海里。海水冰凉,让他一下去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游泳时间越久,他就越感到浑身是劲,同时也更保持警觉。昨夜他以思考俄国小说开始,又像一部俄国小说般结束。在大部分俄国小说里,某个不拘什么级别的公务员某一天醒来会感到头疼。回想起昨夜在伏特加的作用下,头脑里冒出的那些恶心荒诞的念头,他就禁不住撅起嘴巴,发誓再也不许一滴酒沾湿他的嘴唇。
他的誓言仅维持到了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