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关于长期服药(1)

走出忧郁 作者:(美)安德鲁·所罗门


我在写关于忧郁症的书时,在社交场合常被问及自身的经验,最后我通常都会说我还在服药。“还在服药?”大家会问:“但是你看起来很好啊!”对于这,我总是回答,我看来很好,部分要归功于药物。“那么你还要服用多久?”他们问。当我说,我将无限期地服用药物时,那些跟我谈到关于自杀意图、精神分裂、多年工作不顺利、体重骤降等状况时还能够保持冷静并带着同情心的人,会用一种很警觉的眼神看着我。“但这样服药不是件很糟的事吗?”他们说,“显然你现在已经好到能够逐步停掉那些药了啊!” 如果你向他们解释这就像是把车子的化油器,或是把圣母院的拱壁拿掉一样,他们就笑出声来:“所以也许你就维持着一个基本的低剂量?”他们问。你得解释,用药的剂量多寡,取决于它能否平衡那个会使你发疯的系统,剂量过低的药就像车子只剩下半个化油器一样无效。你再补充:服用那些药物几乎没有什么副作用,即使长期服用,也不至于有坏的效果。你说你真的不想再生病了。然而人们在健康问题的认知上,一般不是指你能够控制自己的问题,而是指脱离药物:“真希望你能快点停药。”他们说。

“我们也许还不知道药物的长期作用,”约翰·格雷登说,“目前还没有人服用了八十年的百忧解。但是我确知,不服药、断断续续地服药,或者不适当地降低剂量的后果,那便是脑部受损。你开始转为慢性,逐渐变得严重,陷入痛苦的循环,你并不需要一直这样忍受下去。我们治疗糖尿病或高血压,不会采取断断续续的服药方式,那么为何忧郁症要如此?这奇怪的社会压力来自哪里?在不服药的情况下,这种疾病在一年内有百分之八十的复发率,而服药的话,百分之八十的状况都维持得很好。”美国国家心理卫生研究院的主任罗伯特·博斯特也同意:“人们担心终生服药的副作用,但是那些副作用和忧郁症的致命性相比,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如果你有亲戚或病人在服用毛地黄这种强心剂,你会想叫他停用,然后看看他是不是会再一次发心脏病,甚至一病不起?这是一样的道理。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些药物的副作用远不如他们疾病的状况值得担心。”

人们对任何事物都会有不良反应,当然对百忧解有不良反应的人也很多。在给人服用任何东西之前,不管是野生蘑菇还是感冒糖浆,给他一些告诫是没错的。服用百忧解的人应在初期注意是否产生不良反应,它会导致面部抽搐和肌肉僵硬。抗忧郁药还有上瘾的问题,这点后面还会再谈。降低性冲动、梦魇,以及其他在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药物标示上提及的作用,都是可能发生的糟糕情况。关于抗忧郁药和自杀的关联的报告困扰着我,我相信那和药的效力有关,它让一个原先疲惫得无法做任何事的人有能力再去做事。我承认,我们无法确知长期服用药物的后果,然而最不幸的却是,有些科学家对不良反应不肯如实陈述,却试图建立一种无所不能的百忧解理论,而持反面意见的人又因此错误地鼓吹这是一种具有重大危害的药物,并将这些观念强加在无知大众身上。在理想状况下,一个人是不需要服用任何药物的,人的身体会适当地自我调整,谁想吃药呢?《抵制百忧解》这种尖锐无理的书籍中的可笑主张,就像在迎合忧心忡忡的大众心中那最肤浅的恐惧。我为这些愤世嫉俗的人感到惋惜,他们让病人继续受苦,而原本那些良性治疗是有可能让他们回归到正常生活的。

就像生小孩一样,忧郁的极度痛苦也是无法忘记的。直到1997年冬天,我惨痛地结束一段恋情之后才爆发忧郁症。在分手的阶段,我没有崩溃,那对我来说真是个奇迹。一旦你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崩溃这件事后,你就不再是以前的你了。我们被告知要学习靠自己,但如果你跟连那个可以依靠的自我都没有的时候,这就不太容易了。许多人帮助我,药物也让我重新调整自己,有段时间,靠着这些我还可以过得下去,然而循环发生的梦魇不再是那些外在的、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是发生在我内心的事。如果明天一早醒来,我变成了一只甲虫怎么办?每天早上总是在这种叫人窒息、不确定自己是谁的担忧中开始,担心地去检查自己的癌细胞是不是增长了,某些时候又忧虑梦魇会不会成真。那就像我自己转过身来咒骂自己,别再催了,别再指望我太多,我已经自顾不暇了。然而那个对抗疯狂,并感受到痛苦的人究竟是谁?那个被咒骂的又是谁?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精神治疗,生活过、爱过、迷失过,坦白说,我还真的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事情,比药物和意志还强大。一个让自己经历了内在狂暴的我,一个内在统一的我,支撑着脑内暴乱的化学反应和它们最后导致的结果——回归到正常状态。这个自我是化学反应的作用吗?我不是唯心论者,从小也没有宗教信仰,然而在我心中的这条引线仍然支配着,即使是在我已经完全迷失了自我的时候:任何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都知道,这不只是复杂的化学作用而已。

处在崩溃的状态,至少还有一个优点:你可以清楚看见自己发生了什么。外人只能从外面猜测,而周期性的忧郁,有助于你学习自制和自我认知。我的一个老朋友伊芙·坎三告诉我,她父亲的忧郁症使家庭付出了多少代价:

“我父亲很早就受到忧郁之苦。祖父过世,祖母禁止了家里的宗教信仰。她说,如果上帝就这样把我先生带走,留下我和四个小孩,那就根本没有上帝。接着她开?在所有犹太教节日里将虾、火腿都端上桌!大盘大盘的虾和火腿肉!父亲有六尺三寸高,二百二十磅重,大学时无论是手球、棒球或足球,他一向万夫莫敌。这样的人,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后来他成了心理学家。接着,我猜大概是他三十八岁时——具体时间搞不清楚了,因为母亲不想谈论它,父亲自己又记不得,当时我才是个刚开始学步的小孩——有一天有个在诊所工作的人打电话给母亲,说我父亲不见了,离开了工作岗位,他们找不到他。母亲把我们这些小孩全塞进车里,载着我们一直绕,最后发现父亲靠在一个邮筒上哭泣。他立刻接受电击治?,之后别人劝我母亲和父亲分开,说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的孩子会认不出他来。’他们说。虽然她不信,但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一路哭着。当父亲醒来,他就像个复印机复印出来的影子一样,意识模糊,记忆力衰退,对自己小心翼翼,对我们不再感兴趣。我们很小的时候,他是个很亲切的父亲,总是早早回家看我们每天学了什么,常常买玩具给我们。做了电击治疗后,他变得和我们有些疏离。四年后,事情又再度发生。医生给他服药,并做更多的电击治疗。有一阵子,他放弃工作,情绪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低潮。他的脸变得难以辨认,下巴都萎缩了。他起床?,双手颤抖地在房子里绕来绕去,那双大手就垂挂在身体两边,样子看上去十分无助。我了解到被恶魔附身是怎么一回事,那就是有个人占据了我父亲的身体。我才五岁,可是我看得很清楚,记得很清楚。他看来和以前一样,但却只是个躯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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