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可以活到80岁的梁启超就这样告别了人世。他的死有生活习惯不良、常年糟蹋身体的原因,也有多种病痛的折磨、亲人故友辞世的刺激,还有不甘心过“老太爷生活”、不遵医嘱好好修养的缘故。但除此之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对西医的“盲目”信任。
事情还得追溯到1926年的3月,当时协和医生检查后确定病原在右肾,于是动手术将右肾割除,但是割完之后尿血并未停止。术后不久,著名文人陈西滢抛出惊人之语,在《现代评论》(5月9日)上撰文质疑协和医生:
腹部剖开之后,医生们在右肾①上并没有发见肿物或何种毛病。你以为他们自己承认错误了吗?不然,他们也相信自己的推断万不会错的,虽然事实给了他们一个相反的证明。他们还是把右肾割下了!可是梁先生的尿血症并没有好。他们忽然又发现毛病在牙内了,因此一连拔去了七个牙。可是尿血症仍没有好。他们又说毛病在饮食,又把病人一连饿了好几天。可是他的尿血症还是没有好!医生们于是说了,他们找不出原因来!他们又说了,这病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为了这没什么要紧的病,割去了一个腰子,拔去了七个牙,饿得精疲力尽,肌瘦目陷,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并且还得花好几百块钱!
陈西滢认为“西医就是拿病人当试验品”,他的文章一经刊出,社会舆论立刻大哗,而西医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当时附和陈西滢的人非常多,其中最有力的支持者,便是徐志摩。他的文章刊在《晨报副刊》(5月29日)上,题为《我们病了怎么办》,文章声援陈西滢的“西医就是拿病人当试验品”之说。梁启超的弟弟梁仲策对西医也颇有微词:“平实而论,余实不能认为协和医生之成功,只能谓之为束手。”
梁启超是西医科学坚定的支持者,当反对西医科学的声音甚嚣尘上时,犹在病床上的梁启超在《晨报》上发表了《我的病与协和医院》,公开为西医科学辩护,希望人们不要为了个别病例误诊而全面否定西医的科学性。梁启超终生笃信科学,他为西医辩护,便是为科学辩护。对此,他洞若观火:
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即如我这点小小的病,虽然诊查的结果不如医生所预期,也许不过偶然例外。至于诊病应该用这种严密的检查,不能像中国旧医那些“阴阳五行”的瞎猜,这是毫无比较的余地的。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这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
私下里,梁启超却承认“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在1926年9月14日给孩子们的信中,梁启超写道:
伍连德到津,拿小便给他看,他说这病绝对不能不理会,他入京当向协和及克礼等详细探索实情云云。五日前在京会着他,他已探听明白了……他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粗忽人命为儿戏,协和己自承认了。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据连德的诊断,也不是所谓“无理由出血”,乃是一种轻微肾炎……我屡次探协和确实消息,他们为护短起见,总说右肾是有病,部分腐化,现在连德才证明他们的谎话了。
足见在导致梁启超死亡的诸多病因中,还应该再加上一条——为西医所误。至于梁启超是如何为西医所误,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从知晓,直到1994年费慰梅撰写的梁思成夫妇传记《中国建筑之魂》出版,才有了关于68年前协和医生那次致命失误的解释:
四十年后,1971年,思成从自己的医生那儿得知父亲早逝的真相。鉴于梁启超的知名度,协和医院指派著名的外科教授刘博士来做这项肾切除手术。当时的情况,不久由参加手术的两位实习医生私下讲出。据他们说,“病人被推进手术室后,值班护士就用碘在肚皮上标位置,结果标错了地方。刘博士就动了手术(切除了那健康的肾),而没有仔细核对一下挂在手术台旁边的X光片。这个悲惨的错误在手术之后立刻就发现了,但由于攸关协和医院的声誉,被当成‘最高机密’归档。”
上海的张雷,梁启超的好友,和两位实习医生也很熟,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并且说:“直到现在,这件事在中国还没有很多人知道。但我并不怀疑其真实性,因为我从和刘博士相熟的人那里得知,自那次手术以后,他就不再是充满自信的外科医生了。”
以下一点可能也很重要:1928年11月,即为梁启超动完手术后九个月,也就是梁死前六个星期,刘博士辞去了协和医院的外科医生职务,到国民政府卫生部当政务次长。关于这一前往南京的调动,布尔曼()编撰的《中华民国人名词典》中如此解释道:“刘博士认为,不管私人事业如何赚钱,公众职务总是更为重要。”他利用余生33年致力于奠定全国卫生服务网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