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1)

国学大师之死 作者:同道


鲁迅晚年,已经处于彻夜创作的战斗精神境界中。他“不惮于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一个都不宽恕”,包括死亡。

他的散文集《野草》里面有一篇短短的《墓碣文》,形象地描述了他与死亡的不妥协的关系: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这篇文章写于1925年6月17日,正值北京发生“女师大风潮”。女师大校长杨荫榆虽是留洋出身,但治校却颇为传统(鲁迅后来以绍兴师爷的笔法命名为“寡妇主义”),遭到青年学生反抗,发起“驱杨”运动。后来发展到反对以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章士钊为代表的北洋政府。鲁迅介入此事时已是1925年,主要是和陈西滢等“现代评论派”开展论战。此时的鲁迅,已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虚无的泥潭,对启蒙产生怀疑,但又不愿走向天国,他对胡适的自由主义很是失望,认为只有投向俄式革命。

自此至鲁迅去世的最后十年,他始终孤身战斗,这战斗实际上是对虚无的逃避。特别是蛰居上海租界之后,他熬夜录碑、纵酒,拼命写作。据许广平回忆,那时鲁迅经常夜间只和衣睡两三个小时。

1936年初,鲁迅肺病复发,5月中旬,一度濒危。鲁迅请在上海开医院的日本须藤医师为他诊治,每天注射荷尔蒙,病情稍有缓解。

5月31日,史沫特莱请美国的邓恩医生来给鲁迅做检查。邓恩检查完后说,如果是欧洲人,则在五年之前就已经死掉了。在1935年底,史沫特莱和茅盾商量,想请鲁迅到苏联去疗养,但鲁迅拒绝了。

1936年9月,鲁迅写了一篇《死》的杂文,其中留了一份遗嘱: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写完之后,鲁迅“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他继续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10月份,他的病体似乎好一些了,体重也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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