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秋天的一个日子,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把教室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后,天色已晚,出了校门一片灰色,我们尘灰满面地走在那条土路上,路更灰,野地里庄稼收割完毕,也是灰的。第二个桥边有摊灰烬,前两天刚死过一个人。一个家伙出了校门就开始说鬼故事,他奶奶哪天头脑一热讲给他听的。他絮絮叨叨地讲,讲不明白也怕人。正讲着,另一个突然站住了,说,那边有个大火球。我们向南看,天上了黑影,夜正缓慢地升起来,两节地以南的路上跳跃着一个巨大的火球,罕见的圆,一跳一跳地往这边跑,速度很快。
我说:谁在玩火?
另一个说:不像,谁能跑这么快?
讲鬼故事的那个家伙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是,是鬼火!
他的声音都变细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接下来的故事里就要出现鬼火了,而那个时候,鬼火提前出场了。我从没见过鬼火,不知道鬼火长什么模样,可是当时我相信那就是鬼火,没有人可以把火玩得那么圆,那么大,那么快。他们俩也相信是鬼火。三个人狼奔豕突一样开始逃跑,一直跑,不敢停。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那条路长得不得了,总也跑不到头。我们跑到南湖桥时,见到了从大商店里出来的第一个人,我像刚刚活过来似的满眼都是泪。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鬼火。我回家问过大人,他们只含混地应付一句,什么鬼火?他们从不把小孩的话当回事。不管是什么火,它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五年,一直到我离开小学校,这期间,傍晚时分我从不一个人走那条路。
有一段时间我也不走第二座桥,而是提前拐进街巷里绕过去。桥上在下午放学后总有一些高年级的学生在上面聚会。听外地来的亲戚说,现在到处都有帮派,小刀帮,斧头帮,菜刀帮,还有砖头帮。在桥上聚会的那些人是斧头帮的。领头的男孩和我家隔几条巷子,我见过他的腰间插着一把耀武扬威的小斧头,非常精致。如果不用来打架,应该是很不错的艺术品。他们一人一把小斧头,站在桥上对过往的低年级同学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走此路,留下买路财。
领头的他们叫帮主。帮主一度想让我也参加斧头帮,因为从二年级开始,整个小学阶段我都是班长。说实话,我暗地里十分喜欢那个小斧头,也羡慕他们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起的豪情,你拍拍我肩膀,我当胸装模作样地给你一拳。那种言行对我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但我还是拒绝了,因为不敢看一把斧头迅速地落到一个人的身上。听说他们常和外村的小孩打群架,每次都有人带着伤口和一身血回来的,所以我避开他们。
再往前走是最后一座桥。最祥和,临近的人家经常到桥边洗衣服,大石头都被衣服打磨平滑了。那座桥也最有人味,他们在学校东面堆草垛,三顿饭都要过桥去扯草烧饭,人来人往不断。来学校门前卖杂货的小摊也摆在桥边,下了课我们都蜂拥而出,没钱也挤在小摊前张望。水渠的北岸不像那两座桥附近,都是芦苇荡,这里是紫穗槐。槐花开放的时候岸边宁静素雅,又不失喜庆,紫花团团簇簇映照在水里,真有别一样的美好。我最喜欢这座桥,尤其在阳光底下,让人很温暖妥帖。
也有让我难过的事。一天下午,两节课下,我听到桥上吵吵嚷嚷,就出了校门过去看。桥上围了一大堆人,聚成一个圈。我挤进去,看到人们正在指点一个坐在地上的女人,她低着头掩面哭泣,头发蓬乱,和衣服上一样都粘着碎草。他们指责她,对她吐唾沫,扔鞋子。他们说她跟野男人在草堆里通奸,被堵在草窝里。那个男人提着裤子跑掉了,她被抓到了。有个小孩对她扔了一颗石子,她抬起头随即又低下了,我看到了她灰尘和泪水把她清秀的脸弄脏了。她的样子让我难过,也想哭,我退出来,一个人进了校门。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经过那座桥时,总觉得那个女人还坐在地上哭泣,身上粘着碎草。为了避免莫名其妙的难过,我总是快步经过,不敢回头。
我已经说到小学校这里了,再往前走不远还有一座桥,过了桥不远路就告一段落,下面的路就与我无关了。事实上学校以西的路我很少走,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到那边的路上去做。五年里只去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其中两次是到学校西围墙外拣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