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中如此,在个人面对集团时更是如此。过去,日本有一所可以说是师范院校中最高学府的"高等师范学校",这个学校对毕业生的训词是:"在你所就职的学校中,不要成为让人家起外号的老师,而是你旷工没来上班,大家都不会注意--你应该成为这样的人。"
在这里,为人师表的金科玉律竟是"你旷工没来上班,大家都不会注意",这说明日本社会对个人在集团中的要求最重要的是融和性、非特异性和补充性,教师的世界与孩子的世界一样,不允许过多的异质性的个性。
在普通人的世界是如此,在最强调个性的作家世界也是这样。著名日本作家志贺直哉曾在奈良法隆寺的金堂"梦殿"里看到一尊本尊观世音菩萨像,这座雕像巧夺天工的技法深深地感动了他。他说:"看到了梦殿的救世观音,我决不会想'他的作者是谁'这样的事,这已是与作者完全游离的存在,这是一件很特殊的事。如果在文艺上,我也做了如此的事,我也决不会冠上自己的名字。"
对未来的深切责任感和温柔祝福
在日本的住宅里,房间与房间之间都是用拉门或屏风隔开,如果需要大房间,如想召开一个大宴会等,只要把拉门或屏风撤掉,房间与房间便可以连成一个大厅。中国住宅里的房间与房间之间是用墙壁隔开的,因此不可能连成一个大房间。听说日本在建房时也采取"分梁式建筑",这类建筑的特点是在原建筑的旁边接起房子来很方便,在建筑的当初就想到了房子的增建。
这种可接续的特点也体现在长篇小说创作上。一般来说,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一旦完成,再接续下去就是很难的。首先,中国古典小说的章回数一般都是固定的,绝大多数不是一百回就是一百二十回。比如说,《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是一百二十回;《西游记》、《封神演义》、《金瓶梅》是一百回。中国人之所以喜欢一百和一百二十这样的数字,是有文化上的原因的。首先,在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中,"十二"代表着完整的宇宙和完备的人生过程。古代人为了测量日、月、星的位置和运动,把黄道带分成十二个部分,叫"黄道十二宫",也把一天分成十二个时辰,人的生辰分为十二个属相。
如果说"十二"在物质世界代表一种完备的意象的话,那么在纯粹的数字世界中,"十"则代表一种"顶点"和"完成"。《易经·屯》曰:"十年乃字。"《十三经疏注》注曰:"十者,数之极也。"而一百正是十的十倍;一百二十是十二的十倍。因此可以说,中国古典小说的章回数字,代表了"全完成"和"不可接续"的完美意识。而且中国章回小说的开头有开篇词,结尾都有结束诗,告诉你此书到此结束。如《三国演义》的开头语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结束诗是:"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而日本的古典小说完全不是这样的性格。首先其章回数没有中国这样固定。如《源氏物语》是五十四回,《太平记》是四十回,《平家物语》虽然是十二回,但是流行的一方本系统都是十三回,而且没有中国小说开头结尾的规定结构,明明小说已经结束,又似乎以后的情节可以呼之欲出,完全可以接续下去。
如果细细观察,这种可接续性在生活中到处可见。我曾在一家日本公司里见到一位日本大学生,那天他在这家公司打日工。下工时,他从手纸盒里抽出一张手纸用。一般来说,日本成盒的手纸抽出一张后,下一张会自动跟出来,后面一个人再抽时会很方便。但那时手纸盒里的手纸所剩无几,下一张纸没能跟出来,如再有人用手纸,就要去盒子里掏。这时,这个大学生已走到门前,他又回了一下头望了一下手纸盒,突然发现了下一张纸没能跟出来,他急忙走了回来,从手纸盒里抽出下一张手纸,并把这张手纸做了一个较优美的造型,然后安心地走了。
刹那间我忽然很感动,也许这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习惯,也许他只想到下一个人的便利,但我却从这种对后来者的细腻关怀中,看到了那种"可接续性"的美的意识或曰道德意识在生活中的渗透,看到了日本人对未来深切的责任感和温柔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