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但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逢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有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的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胡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可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地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好把他的藏书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有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喊:“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儿低首在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地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糊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喽,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眼就看得穿!”
对,快过年喽,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蜓、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愣,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语,一个道:
“是他!是他!”
一个问:“真的吗?这是唐老板吗?没看错?咦,好年青哦!”
唐老板!唐怀玉也一愣,在这个游人如鲫的庙会,往来的过客中,有认得他的人呢,还没敢过来打招呼,只是偷偷地指证:是他,是他。呀,飘飘然的,倒似一只在半空翱翔的风筝了,心中的线,轻轻地抖,迎风远引,长长的蜈蚣,一层一层,一截一截,合成一整个的阵势,扇动清风,梭穿絮云。
但愿不要醒过来。
丹丹听得有人低唤怀玉,还尊称他做“老板”呢,多么新鲜的身份,高贵而又骄矜。
只是怀玉没觉察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反应,他的脸有点热,隐忍了喜悦。骤来的虚荣,一下子把持不定。志高显得落魄了。
怀玉竟急步地走过。有足够的名声让人评头品足,不知所措地不敢久留。走得急了点,倒把丹丹跟志高抛远了三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