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桥 [贰](34)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寒风吹绽一树树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开了,年关也来了。

过去的日子中,有时年关难过,唐老大会和一些行内的贫苦卖艺人,因欠了粮食、煤柴或房租,一时还不了,为躲避索债,总在除夕之夜,聚到德胜居茶馆“喝茶”,相对默默无言。夜深,便伏案入梦。直到爆竹响了,东方既白,方吁一口气,互相揖别回家。归途中遇上了债主,也道个“恭喜恭喜”,他们只得苦笑还礼,这样子也过了几个年。

今年,因为怀玉的戏落了地,又得了份子钱,老脸上的笑意才浓了。

当夜幕罩下古城,杨家大院中的苦瓠子们,也将就地准备过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样的衣帽,在庭院中点烟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灯”、“钻天猴”,爆竹激烈地闹嚷,烟火像个血滴子迎头罩下,众争相走避,夹杂着“梆梆梆”的剁饺子馅声,催促旧年消亡。

苗师父对各人道:“好,总算也是过年啦,你们都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孩子,不过也跟着到处跑,吃江湖饭多年。今年压岁钱,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也没多少,好歹应个节。你们权当是一家人守岁……”

丹丹也守岁,每个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岁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邻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往往听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劝毛孩子,不准贴上“大闹天宫”的年画,孙悟空身着金盔金甲,金箍棒与天兵天将杀将难解难分……劝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骂,只费劲解释:“你没看见?张大爷家去年贴了这么一张画,全家打了一年架?”孩子不明白什么是“杀气”,依旧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个把她骂得哭起来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但没有。奇怪呢,她也不哭,总是要强。真是枉担了虚名,那是“泪痣”吗?

丹丹贴年画,是“老鼠娶亲”,许多抬轿的,吹喇叭的,穿红着绿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她在“九九消寒图”上,又点上了一点红。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戏,是不开夜场的,这天除了打“三通”、“拔旗”之外,还要“跳灵宫”。台口正中摆一个铜火盆,象征聚宝盆,里面摆上黄纸钱元宝和一挂鞭炮,跳灵宫后,便焚烧燃点,有声有色地开了台。

过年演的都是吉祥戏,什么《小过年》、《打金枝》、《金榜乐》。

唐怀玉担演《青石山》。

志高穿戴得很整齐,还是新袄子呢,喜气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怀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风吹草动,不平则鸣,儆恶惩奸,丁当四五,连生贵子!”

怀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着脖子瞪着镜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还算装得成人样。”

“大年初一,什么话不好说,嘿?损我?快来点吉利的!”

“还学人家忌讳呢。新鲜!”

志高见怀玉,咦?上了装,还是关平,便伺机损他:

“道是演什么,还是关平?那个三拳打不出半个闷屁来的关平?”

是呀,不过时势不同了,时势造了英雄。这《青石山》,原是过年时戏园子必演的武戏,由第一武生担演。话说青石山下有个成了精的九尾玄狐,变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缠了,几乎病死。老仆人请王老道捉妖,反被打伤。王老道只得去请师父吕洞宾,吕写法表请来伏魔神关羽,关羽命关平除妖去。关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风。

三国戏中,关平是陪衬,但在封神戏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红了。

志高一听,又是妖戏,心花怒放地待要走,怀玉喊住:“看戏呀,怎地猴儿屁股,坐不住?”

“我是看戏呀,我去把丹丹唤了来,她就在那儿等我呢。”一下子窜了。

怀玉自上场门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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