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绸叠得整整齐齐,在油灯的光晕中如西天一段红彤彤的云彩。先前翻来覆去想过许多次,嫁衣要如何裁剪、如何绣花,今日真真实实到了眼前,倒觉得懵然如梦。她低头偷偷微笑,嗓子里的声音细微如蚊:“娘,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三德婶脸上笑容夹杂着一丝惋惜:“你快去睡吧,婚姻大事娘给你做主,你只管听话就是。”见她进屋去了,转身到灶王爷面前点上香,含泪跪下,在心中默念道:“珍珠,我给雪樱寻的亲事,是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虽家境平常,人却极忠厚,孩子也很老实。当年我念在咱们姐妹情深,再者我与三德也无牵无挂,二话没说就把雪樱接过来抚养。可现在时过境迁,我不能冒险将雪樱嫁给陈家少爷,万一被齐家找到,追根究底起来,这后果连想也不敢想。你看在我养育雪樱十几年的苦劳上,莫要怪我独断专行。”念到后来眼泪纵横,想了又想,终于缓缓站起身。
夜深了,人都沉沉睡去,屋里静到能听到轻重缓急的呼吸声。灶王爷面前的香案上新点的香仍未燃尽,在一团漆黑间明灭,如同一双悲悯的眼睛,睁了又合,合了又睁。
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陈管家庭院檐下的两个灯笼还放着玉也似的光,如两只未睡去的眼睛,嵌在这一片暗夜之中。祖荫默默无言,瞧着那对灯笼微微摇动,烛光玉白,似离人很远很远,一丝一毫的温暖都传不来。
他心下纠结如乱麻,沉吟半晌忽然皱眉一笑道:“她娘怎么会不答应?是不是仓促间没带着聘礼去?陈管家,拿笔墨纸砚来。”
毛笔的笔尖落在纸上,寂静中有一点轻微的沙沙响声。墨是仓促间磨的,许是加多了水,一笔写完凝聚着老是不肯干。他写毕又默念了一遍,见纸上仍是墨迹淋漓,拿起来轻轻吹着,微笑道:“陈管家,明儿就照着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原样翻一番写张单子。”又递过那张纸,“把这个也用了印,一并拿去再提亲。”
陈管家恭敬接过,一眼望去满纸极工整的小楷,笔迹还未干透,在灯下每个字都微微反光,心下先赞叹一声,才看了一句已是耸然变色:“少爷,这万万使不得。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已是很重,翻一番更是了不得。若再加上一百亩地,不是我说,也太逾礼了。当年给少奶奶下定时,也不过……”他话未说完,见祖荫的目光扫过来如含冰霜,只得将剩下半句咽回。
祖荫等他无话时才缓缓道:“我给不了名分,难道连聘礼也给不得?今日她娘不肯答应,明日将聘礼单子和地契一并拿着再去。”脸上沉静如水,灯下平添一种惆怅之意,“陈管家,这事请婶子千万上心。若办不成,我就……”其实他倒是真没想过若办不成要怎样,此时这种可能仅仅在脑中一掠而过,心里已像火烧油煎一般难受。
陈诚婶第二趟往雪樱家去,跟昨日的时辰差不多,料得大家已经吃过晚饭了。春天的天气晴得通透,晚霞满天,半边天上绯粉、橙黄颜色交杂,十分好看。
青牛正坐在院里削木头刀,雪白的木花屑儿铺了一地,四下里纷飞。三德婶出门来瞧见这一地狼藉,又气又笑,斥道:“好好的木头,给你糟蹋得不像话。那多粗的一根杨木杈呢,就给你削得只剩下这点子了?多败家啊。”
青牛却连头也不抬,手上不停。三德婶又气又笑:“你倒上心得很,不过赶明儿等你姐姐的事情定了,这木头刀啊剑啊的,要多少有多少,你先省省力气罢”。
青牛一听到木头刀剑,扭头问道:“姐姐的什么事情定了?”
三德婶犹未答话,见陈婶已经在院门外了,忙闭口不语,将她让进屋来。陈诚婶坐下笑嘻嘻地道:“我昨天空手来说了一番话,也怨不得您不答应。回去少爷发了好大脾气,今日厚着脸皮又来了,这次可不是空手。”说罢推过来一红一白两张纸,笑道,“三德婶,您瞧瞧这单子吧。”
三德婶低头看了一眼,摇头道:“我不识字,这上头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