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水在夜色下碧阴阴的,夜幕低垂,大小船儿都点起灯火,华灯映水,昏黄的一串光晕在柔波里游走,水里像沉着一江繁星。云昊躺在舱前的藤躺椅上,仰头看着头上灿灿明亮的灯彩,半晌转过脸来,眼睛里仿佛也揉进星光,懒懒地问:“都安排好了?”
陆豫岷一躬身道:“那个歌女叫玉潞,就在后头的七板子上呢。一会儿您掷杯为号,船老板就送她过来。”云昊点头无语,挥手让他下去。陆豫岷跳到岸上,遥遥地道:“少爷,我在大中桥等着您。您自己要有分寸,该收手时就收手。此事能问出最好,万一问不出您也别气恼,十几年前的陈事,就算现在追究出来,也于事无补。别传到大太太……”话未说完只觉眼前嗖的一个东西划过,忙一闪身,一个瓷杯便落在脚边,摔得粉碎。他苦笑道:“三少爷还没来呢,您可别先把杯子摔完了。”说毕转身一溜烟走了。
云昊起身往船后一看,只见岸边泊着无数七板子。所谓七板子,其实就是秦淮河上的小船,栏杆漆成淡蓝色,被灯光一照,十分清隽。他乘的这种大船本来能容纳二三十人,因整条船都被包下,此时舱里空荡荡的。他一人独立在舱前,青衫下摆进了风,扑拉拉地翻飞,无限萧索。
他往岸上扫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船尾的老板招手道:“预备开船,三少爷到了。记得到大中桥时,就靠岸放下我。”
船老板忙点头称是,等得云淳上来,缓缓划桨开船。
大中桥下有三个桥洞,如三扇阔大的大门张在清艳的夜色里。桥上的砖因着历史悠久,已转成一种烟熏火燎的深褐色。桥外十分空阔,一眼望去,尽是阴森森的林木,仿佛藏着无边的黑暗。桥内两岸却排着密密的人家,家家都点着汽灯。点点晕黄的灯光落在河里,繁星般在水波里交错,腾起一层恍惚的光雾――大中桥便恰恰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接处。
陆豫岷在桥上打了无数个来回,看到一条空荡荡的大船划过来,他心里一喜,忙往岸边走。那船靠岸停住搭起跳板,云昊踩着跳板摇摇晃晃地上了岸。
船舱透出一丝摇摇不定的灯光,红蓝玻璃窗上本映着两个人的侧影,待云昊一走,立刻紧紧搂做一处。这船满载着细碎的歌声人语,仍旧沿着绿如陈酒的河面慢慢划远。
陆豫岷见云昊脚下虚浮,身上微微有点酒香,忙抢过去扶着他道:“少爷,您喝醉了?”
云昊挥手将他的手格开,冷笑道:“就那么点子酒,也就做戏哄哄老三。我是那么容易喝醉的?”他甩开陆豫岷,独自走到桥的最高处,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摸出一根烟点燃,红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星芒般的微光照着他的侧脸,轮廓如雕像般冷峻。
他忽然挥手一扬,半支烟带着火星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刹那间便落到桥下森森的流水里,立刻熄灭了。陆豫岷急急抢上去拉他道:“少爷,晚来起了风,你又喝了酒,当心着凉。咱们还是回去吧。”
云昊理也不理,半晌转过脸来,神色已是泰然自若,微笑道:“陆哥,这趟回南京真是收获不小。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咱们明天就回上海。”他嘴角一撇,面上一抹讥诮之意,“老三真是个不中用的,许了他一个歌女就神魂颠倒,问什么说什么。跟老大一样,当初见到个略齐头平脸的歌妓,连腿都挪不动了,莫说人家勾搭他抽鸦片,便是请他吃毒药,也保管一口吞下去。”他哈哈大笑,笑音却渐渐悲伤,却听夜色中传来一丝圆转的歌声,由远及近,似与他遥遥相和。
河面上一只七板子速速划来,走到近处才瞧清楚,船头坐着一个月白上衣的歌女,怀里抱着琵琶,正是她口中唱着青衫,抬头向他凝望,一双明眸在灯下如寒星般清亮。
云昊忽然起了顽意,摸出一块银元对准船舱扔下去,大笑道:“老板快停船,我要点戏。”银元落在舱里,叮当一声脆响,这船立时停了桨,在河面悠悠荡着。伙计从舱里钻出来,朝桥上拱手道:“两位客人可要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