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昊扶着栏杆朝歌女笑道:“先给爷唱个《十八摸》听听,唱得好爷再上船不迟。”
那歌女立刻将琵琶横在膝盖上,怒道:“我不唱那个。”俯身捡起那块银元来,挥臂朝着桥头掷上,却失了准头,扑通落到绿波里。
那伙计又急又怒,照着那歌女肩膀上便是一拳,冷笑道:“给你脸不要脸,既入了这行,还能由得你挑三拣四?”又朝桥上赔笑道,“两位客人别恼,她新近入行的,不懂规矩。”
云昊却心情甚好,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不爱给爷唱,爷唱给你听如何?”他倒真拉得下脸,当下摸出一块银元,与桥栏杆相击做拍,唱起一段散板。
那歌女听他唱得激昂,抱起琵琶与他铮铮相合,将近高潮处,他却忽然失了兴致,收口不唱,将手上的银元遥遥朝船舱一扔,笑道:“爷也不爱唱了。你既不唱有劲儿的曲子,就赶紧走罢。”
伙计听这客人竟扯着嗓子给歌女唱起曲儿来,早已呆在当地,还以为遇上了疯子,此时听到让走,如蒙大赦,忙捡起银元钻到舱里。那歌女立起来默默地福了一福,依旧坐下弹着琵琶唱起刚刚的青衫调。小船便如箭弩般沿着河射出,歌声亦随着小船渺渺远去。船后起了白白的浪花,在碧沉沉的水上如扇面般铺着,渐远渐淡。
云昊望着小船去远,笑嘻嘻道:“好在老大和老三迷上的都不是这类有风骨的歌女,不然倒让我难下手。”
陆豫岷方才一直在旁默然无声,听云昊这样说,哑然失笑道:“任是她多有风骨,遇上少爷您还不立刻兵败如山倒?”他用手拍着栏杆笑道,“不过当初少爷年纪小,心肠尚软。您留着那歌妓一条命,可大太太是个极精细的,见云腾突然迷上了鸦片,必觉有蹊跷之处。她查来查去,最后总要查到这歌妓。再往下一拷问,便要落到您身上。”
云昊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似有一簇火苗闪烁:“你怎么知道的?”他凝神回想,缓缓道,“当年我做得极秘密,连你也没告诉,怕万一事情败露,多搭一条人命。”他倒吸一口气道,“怪不得,大太太刚放话要查是谁让老大抽上鸦片的,那歌妓便失足落水死了。我还以为是上天给我的好运气,原来是……”他脸色煞白,张口结舌道,“原来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陆豫岷沉默半晌道:“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我来做。少爷的好心,我岂会不明白?因此我偷偷将那歌妓灭了口,也并没有再告诉您。”
云昊默然无语,慢慢踱到桥外一侧的栏杆处,在黑暗里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开口笑道:“你猜老三跟我说了什么?”
他却不待陆豫岷回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先前一直恨我娘,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地做出那样的丑事?她一死了之,还把妹妹送出去,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他想起那段岁月,心中一酸,几乎声带哽咽,“小时候我在大太太房里长着,明里暗里总有人悄声骂我是贱种。除了你护着我,谁把我当少爷看?”
陆豫岷轻轻叹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云昊眼中如有星芒,亮得可怕,扭头道:“我要提。当年究竟有什么曲折,只怕除了大太太贴身的人,谁也不清楚。老三鸡零狗碎地说,我娘与唱小生的戏子……有私情是真,但那戏子却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趁着老爷出门时,借着唱堂会之机在台上暗送秋波。”他冷笑,“我娘有错,可引来这火种的人却是大太太。哼,原本还想留着云腾的性命,既然如此,一命抵一命,我也不用心软了。”
陆豫岷呼吸慢慢急促,喃喃道:“原来如此。”这段讳莫如深的陈年往事,起初乍然落在耳里像恍若未闻,渐渐地心上却泛起无边无际的钝痛。
那年他十四岁,被挑去做了云昊的书童。因着云昊那日忘了带课字本,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太住的屋子拿去。走到院门外不敢贸然闯入,好容易碰到个丫头也往院里走,忙拉住她去传话,请四姨太差人将云昊的课字本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