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却不答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快完工的佛像。雪樱虽然用的是西洋技法,但仍以传统的红、黄两色为主色调,再以柠檬黄加钛白画明部,大红、土黄调和做暗部,从暗到亮,色彩似浑然一体,过渡自然柔和,竟略含中国画风。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微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悟性极好,又这么勤奋,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雪樱嗯了一声,眼神专注,拿起油画刀小心翼翼地将亮部的颜料刮下,轻声道:“再做一遍罩染,这画就快完工了。”她的眼睛清澈如水,仿佛心中除了画布颜料,别无他物。
清流见她脸上密密地都是汗水,碎发软软地贴在颈子里,湿得白雾腾腾,心下怜惜,掏出洋线手帕替她擦汗,笑道:“虽然七月初七时就要,你也不用赶成这样。都站了一天了,快坐下歇歇。”不由分说地将画刀夺过来,硬拉着她坐下。
门外草丛里藏着数只纺织娘,唧唧地叫得爽朗响亮。听那虫声如织,此起彼伏,仿佛旧年在湾里时,七月间收了茧花儿,在茧镬边徐徐转动缫丝的纺车,轮轴唧唧作响里有种收获的繁华。她掐指算算日期,心里一喜,笑吟吟地道:“清流姐,我在放生桥养的蚕就要吐丝结茧了。”
清流捧着玻璃杯正准备喝茶,一听便扑哧笑出声,点着她的额头道:“还好意思说是你养的?自从半月前祖荫回了上海,你就索性搬到这里来住,画画一入迷,哪里见你回家照应过?”
雪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头弄着衣角道:“你没看到柳柳嫁过来那天,少奶奶见我跟祖荫进去,脸色好难堪,听说回去就病了。我也怪对不起她的,这次她开口跟我要幅画儿,怎么能不尽心尽力?”
她一双明眸如夜空中的星辰般晶亮,清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牵过她的手叹道:“下次握画刀的时候要用巧劲儿。你看,手指都勒出这么深的红印了,疼不疼?”
那痛楚虽只是一丝,却久久萦绕指间不去。她抿嘴一笑,摇头道:“习惯了就不疼。”侧耳听纺织娘的唧唧叫声,轻声道:“赶紧画完了,好回家剪了麦秸做簇,让蚕宝宝爬上去结茧花儿。”
饶是雪樱不畏暑热,在画室里日赶夜赶,这幅佛像也足足到七月初六才完工。大半月来呕心沥血,等到好容易画完了,压力陡然松懈。抬头看窗外,夕阳直刺得人微微眯起眼,她情不自禁放下画笔赞叹道:“真美。”
园中树木经了雨季,转成一种极深的湿绿,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西,落日余晖未尽,如一匹色彩斑斓的锦缎低曳于天幕,红艳欲流。红和绿对比强烈,似蕴蓄着肃杀的美感。
清流笑了一声,走来站在她身后,指着西天说:“雪樱,半月来夕阳日日如此,你今天才瞧见?真可谓不知西方之既红。”
雪樱脸微微一红,转身收拾画架,将佛像慢慢拿下来卷着,低头微笑道:“清流姐,我现在觉得当初跟祖荫来青浦,是我做错了。不管他对少奶奶怎样,总归……他们才是正经夫妻。可我也回不了头了……这次少奶奶开口要佛像,就当我补偿她吧。”
清流一听便拧起眉毛,正色道:“你若这么想,画画就到不了上乘境地。拿起画笔后,只能与眼前的画布交流,人间的烟火气一丝一毫也不准带进去。”她觉得自己语气严厉,放缓声音道,“樱儿,我平生最恨男人蓄妾,可是却对祖荫和你另眼相看,还教你画画读书,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见雪樱脸上浓浓疑惑,她叹口气道:“我们与祖荫相识两年多了。先前你没来时,他在我家一坐便半晌午,家里的生意得过且过,从不肯多操心。”想起当时他眼中萧索黯淡的神气,她摇头笑道:“作为一个女人,我还是会反对他和你。但若为爱情的缘故,我会赞成。”忽然眼珠一转,伸手来捏雪樱的脸:“也怨不得他。你这么美丽聪明,我若是个男人,定要跟你天天在众人面前走进走出,让他们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