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四年二月十九日雅媛同学拙作《得些好意须回手乎 》在《还敛集》发表后 收到几位同学的慰问 其中你的电邮说得比较多 而我的太太又说你的中文写得好 这里给你一个回复 好叫其他同学可以一起读。
你可能读过《楚辞·离骚》写道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迟暮是说光流水逝 盛年难再。所谓岁月无情 是每个人都要遇上的。无可避免的事 不值得感叹。但我不是美人 要振作起来下笔 就以《英雄也迟暮》为题让你和其他同学开心一下。
你还年轻 很多人生的事还没有机会体会到。但像你那样年轻时 我意识到要知道自己 什么事项有兴趣 天分如何 有没有机会做出一些可以拿出来看看的 都要客观地衡量一下。我有一儿一女 同样教导 对他们说造诣要有自知之明。哥哥一教即懂 妹妹没有兴趣 虽然她得到祖父母的遗传 天赋比哥哥高。今天哥哥在学术上有点成就 妹妹依然故我 很可爱的。我不认为一个人要有些成就才作得准 所以从来没有勉强儿女求学的事。是他们的生命 他们选走怎样的路 只要是快乐的 我都支持。
儿子和我选走的路比较困难。我们都希望在一些“玩意”上做出一些成果 给自己一点满足感。不容易明白为什么一些人选走这样的路。罗曼罗兰说 “人的生命本来是痛苦的 尤其是那些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 更是无日无之的斗争。”我不认为自己是个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 只是觉得在一些“玩意”上能做出一些看得到的成果 可以得到一些金钱买不到的满足感。为什么有些人喜欢这样做 有些人不喜欢 我不清楚。我自己的看法 是生命只有一次 怎样也要尝试一下自己有兴趣而又有机会做出一点成果的事。至于这样做惹来争议 当初没有想过 今天也懒得管 但意识到世界上有很多无聊的人。
我知道自己 但不明白一些朋友。你可能在报章上读到一位姓王名石的人 最近在南极攀登高峰 冷他不死 无恙归来。我喜欢王石 知道他不是个要出风头的人 但曾经劝他不要涉足有生命危险的玩意了。去年他以五十二岁高龄 攀登地球上最高的珠峰 也无恙归来 但瘦了二十多磅。要跟他搞笑一下 我以书法送他八个大字 山不在高 到顶则名。据说他珍惜地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你可以解释王石的行为吗 你或许记得 两年前我为王石写过一篇关于海明威的黑豹故事。大文豪是这样说的 在非洲的高高雪山顶上 当地的土人发现一只死去了的黑豹 但那黑豹明知雪山顶上没有食物可寻 为什么还要爬上去呢 我喜欢海明威的作品 因为他的哲理使我感同身受。你记得他的《老人与海》说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 但不可以被打败。海明威解释了王石 也可能解释了我。
选走我这种人生路有好些矛盾。需要日思夜想 不断地追求 于是不可能很有系统或有组织地安排日常的生活或工作的程序。搞研究文件资料乱堆 不许任何人移动 搞摄影可以忘记了照相机放在哪里 写书法往往找不到要用的石章。可幸的安慰 是不少师友也类同 弗里德曼当年要把文件堆在乒乓球桌上才能清理 一位旧同事竟然遗失了(不是被盗了)他的汽车 要有自知之明。除了上述对自己的兴趣与天赋要有客观的衡量 在几个项目一起进行时 要判断哪项可以继续 哪项要急攻 哪项要知难而退。我曾经因为一个极端困难的题材 不懂得知难而退 浪费了三年大好时光。
要有适当的训练基础。任何学问 我重视基础 但有了适当水平 不会继续在技术上大花时日。例如在经济学我少用数学与统计学 但我知道什么问题要用上这些学问 知道怎样求教于人 也知道教我的不能骗我。至于经济学必需的基础原理 我花的时日之多使我的掌握自成一家。
最后是要把握时机了。这就是《得些好意须回手乎 》的话题。回顾平生 时间的选择只严重地错了两三次 其他都把握得好。这是难得的。时光一瞬即逝 盛年之际 加起来只浪费了五六年 是难得的判断了。曾经与王石谈及他攀登珠峰所需的准备 训练 安排等 竟然与上述的如出一辙。他当然要比我计算得精确 我算错了浪费时日 他算错了命丧山头 如果我的学问有什么过人的地方 就是除了专业的经济学外 我对古今中外的所知来得很平均。无论艺术 文学 科学 哲学 今天的 昨天的 东方的 西方的 我也涉猎。不足以为人师表 但够用。是奇怪地平均。不少朋友说 我为文的中 英语水平完全一样 但我以英文写文章比以中文写早二十三年。没有刻意地把自己的东方与西方知识平均化 但结果来得很平均。我对这怪现象的解释 是中西不论地做学问一段长时期 会意识到在哲理与原则上双方没有什么分别。这样 自己的脑子就产生了一种自动调整的机能 把双方的知识水平拉为一线。要做学问 同学们要记得这几句话。
英雄迟暮 走下坡是必然的。我担心的不是经济分析走下坡 而是如果分析变得胡涂而自己不知道 会误导学子。最近林山木说我宝刀未老 但见到一些前辈的不幸经验 自己有戒心另一方面 艺术与科学不同 前者是感情的表达 不多管逻辑 可以很老还有进步。
与一些前辈谈艺术 加上自己多年来对艺术历史的爱好 我知道学问对艺术很重要。有大成的艺术家是把感情与学问融会在艺术作品中。我不敢期望在艺术上有大成 但认真地尝试一下差不多是时候了。这些日子我重操搁置了三十八年的摄影艺术 自觉很容易把上述的融会谱入作品中 得到满足感。
很不幸 书法远为困难。感情的表达还可以 但到今天我怎样也不能把学问写进书法去。我可以从米芾 王铎等人的书法中看到他们的学问 但自己的书法就看不出一点学问来。明年有较多时间 要关起门来细想一段日子吧。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春天。
张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