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星堆文化中,人首雕塑最见特征,造型多样,体系完备。在传说时代,三皇五帝多有人兽合一的造像,蛇身人首就是风姓伏羲氏的形象,也是女娲的形象,估计人首顶蛇乃是蛇身人首的变化。伏羲氏为燧人之子,在未有三纲六纪的时代,伏羲氏仰观天象,俯察地法,正五行,始定人道。画八卦,分六位而定六宗,在无书契的时代,规天为图,矩地取法,应该是图画文字创始者的?统?称。
眼前的这些更古老的文字,从未如此清晰地告诉我大打折扣的历史和误解,还有收荒匠的聪明和书写的误导!看看这些未解的符号吧,它的赤裸如此隐蔽,含蓄,真正的植被,在赭色石头上,在离我们城市不远的透闪石的矿藏中。汶川,史书所谓的“汶阜”(《蜀人汶山谣》:“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掌祖庙之地。放任,散漫,且多小人。前不久我去那里考察龙溪玉出产地时,遇上塌方,就在禹王的故乡。看见几乎被中断的河流,想起古老的谣传:“山崩水溃纳小人”。在外省,广播、报纸时常传来道路崩塌的消息,也不时传来小人的得势-偶尔也会传来矮子倒卖他们所否定的文物。五千年前的书写叙说大概始于此。
史书记载了一种人叫“雕题人”,也就是在额头上写字的人。为什么要写在额头上呢?那是昭示书写的符号,而头盖骨首当其冲。“雕题人”改头换面的实用法,就是涂鸦插牌游街示众。即将被处死的人都享受这种待遇。书写脱离了我们原来的身体,脱离了本义,带来多大的罪?过?啊!
你想再从肉体折射那种不可能的东西-就会显得哗众取宠,能有什么成就呢?那只不过是些小儿科。来看看,一件玉器之炫耀,要具备多少苛刻的条件啊:去璞,手艺,用兽皮打磨,钻眼,雕花。后天的还有包浆,光泽,晶莹剔透,矿物质的侵蚀,朝次生岩转变。就这些还要折射你的经验和价值观。除此之外,你还要有一个独立欣赏拥有的机会,静静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凝视这些半透明的石头熠熠生辉。
其实,在众神的功能中,只有抟泥造人最深入人心,希腊有,埃及有,中国有。空气,太阳起氧化作用,对于埋藏地下的一切。没人能抗衡氧化作用-远古的岩画在幽暗的山洞里似乎一直要证明这点。那是我们在干净大地上抹的第一笔,犹如一棵树在坡上投下的第一道阴影:“那儿立着一棵树。哦,纯净的超脱!”1接着,许多人,新人,也站在山坡上,面对变化莫测的镜子,逼仄的过道,墙壁,拥挤变形的房屋。我歌唱新人。
一堵墙,一道门,这就是空间-逃遁的阴影之歌。洪水,烘焙,就像瓦格纳在玻璃瓶子里烤炙的黄土小人,2据说是暗示凝固的中国人。他是通过什么了解中国人慢而缺乏变化这点的呢?
对繁殖和复活来说,俄耳浦斯就是多此一举。3他的歌唱说明他是一个诗人,但他不要耳朵,他只希望别人听他诉苦。石头听他的,还有动物听他的,因为动物寂静而无聊,树又藏在耳朵里,意义在于唤醒死?亡。
第一个对着墙以外的世界哭泣的是亚历山大大帝,4但那还不是真正的世界-我们为之迷惑的是谁为他的哭泣整整齐齐划了边端?线?
无神论者早已不再提这样的问题了,他们只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导致根深蒂固的习惯,如果缺少了什么,就会表现出身体的不适。
我们反复运用这个形象,是因为这个形象不太可靠,不一定能够深入人心,而且带有原罪,但具有鼓动性。或许,我们知道这是自己的发明,但是,我们也要寄托在一个不太痛苦的事实上-脆弱之至,我们崇拜被我们浪费掉的牺牲者,赋予他许多不切实际的意义。
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这个神仙是启蒙者使用最频繁的符号)和我-远东,而且是外省,一个微不足道的“窃笔者”,或“毛颍先生”-毫无共同之处。5有时,我们实在不能承认这点,除了感伤地舔伤口和对永久虚构性的岩石本身提出质疑,从而束之高阁,我们对了解其中深邃的意义并不怀有什么奢望,但旁敲侧击是可以的。
1.引自里尔克《致俄耳浦斯的十四行诗》第1部,第1首,《里尔克诗选》第490页。
2.参看歌德《浮士德》第2部第2幕中《实验室》一章。
3.俄耳浦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传说是他发明了音乐和作诗法,他的歌声能使树木弯枝,石头移动,野兽俯?首。
4.传说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在征服世界的远征中,以为世界就他到过的这些地方这么大,便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认为再也没有什么空间可征服了。
5.“窃笔者”指后面述及的在小学偷女生钢笔一事。“毛颍先生”暗寓毛笔,见唐代韩愈散文《毛颍传》,《韩愈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我们移植一个神,是想说明我们这里也有这样的神,尽管脆弱,但不是不可以替代-关键是看你往哪方面倾斜。一般而言,两个神就像两个蒙昧时代的突厥人,只握握手,各干各的,各住各的帐篷,然后分头骑马跑不同的方向,丈量自己辽阔的土地。替代就意味着取消其中的一个-哪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