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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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啻墙-加缪所称的“荒谬的墙”,1荒谬的人正是涂手-因为他们在转瞬即逝的墙上想以利永恒,工具简陋不说,而且带有极大的随机性,两者从正面震撼我们,不啻城市,关键是时间的连贯性。我们真正了解“劳动”的含义吗?而且,永远地了解这点,从城市诞生起就存在着它的感染力,不是简简单单的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并不是低一个层次地看问题,那么高一个层次是什么样的呢?“曾经”-我们还是习惯性地带上时间概念吧,希望他真的变得好受些-有个上司,图方便,就统一延用“测量员”好了,想中国化点,就要叫“公务员”,或“上司”。他们大概还够不上“克拉姆”,2国家太大了,一切都要按比例缩小,何况他还在做爬竿运动,还在朝不同的方向翘尾巴-但最近却传来消息说,因干蠢事太多,这家伙已被悬置,成了某某,叉叉。当然,同时,一切也要按比例放大,比如出租司机,外省的和首都的就不一样,后者的架势几乎是部长级的,他们集中体现着官僚主义世界的问询风格。有许多人在那里因为讨价还价或抱怨被围攻打折了腿,下着雪,火气都大。同样是下着雪,有次,在上车报站时,地点好像在国家博物馆附近,突然我忘了别人告诉我的地名-“你下去呆着吧”,我只好下来呆着,冻得像只乌鸡。高速公路带来全面的脾气暴躁,开口骂娘。

1.参看加谬:《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有“荒谬的墙”一题。

2.克拉姆是卡夫卡小说《城堡》中的人物。

老墙,四川,成都,窄巷子,1996年

卡夫卡的《城堡》一会儿再谈,这是被讨论最多阅读最少的书,为什么呢?因为它本身就是针对官僚主义世界的,官僚主义的一大特征就是枯燥乏味。你描述这样的世界,无论是在布拉格,还是在外省,都逃不脱这样的枯燥。不是卡夫卡《城堡》读来枯燥,而是《城堡》反射的世界是枯燥的,酸化的,所以测量员对任何人都适用,也很简单,反正他也是个很简陋的人。

他一到我们的城市,典型的外省城市,就是个“拆”字。这个字写在大街小巷里,还要打个圈,全用红色。这个标记,涂鸦,现在已成为前卫摄影、丐帮电影最重要的符号(比如弱势群体派导演贾樟柯2006年拍的《三峡好人》)。他恍惚面对的是一堆废墟,街道,房屋,墙茨-这些人大致都经过全球现代化的“洗眼球运动”,外省一般叫“出国考察”,京畿不知是怎么说的。他们大量逛纽约、巴黎、伦敦、东京一类的大城市,甚至偏僻的阿根廷、巴西。有个镇级官员对我描述,他们是如何在欧洲打麻将的。但无论如何,出国观过光的人眼光很不一样,哪怕他感兴趣的只是人妖,钻戒。

相比之下,我们的城市固然难看,不值一提,充斥着垃圾,事实也可能确实如此,于是乎一声令下,现代化都市建设开始了。没人简单地反对这种好事,大家只是一头雾水跟着就栽进了漫长的工地,新的地方长城-周期是“五年计划”,跟着又是个五年,又是个说法。我敢保证,如果现在谁能写本《外省城市的工地趣闻录》,谁就会成为后现代伟大的果戈里,狄更斯,灰尘扑扑的果戈里,噪音不断的狄更斯。建设和破坏,我们该怎样来定义?就跟氧化和生命的完整性,难道是阶段性的代价?“大工地”这种说法已流行很久,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于是乎我们的“测量员”和拆毁师声名远播,香港媒体很客气地给他取了个绰号“×拆城”,他的方位感也是美国总统阁下似的上和下。

但毕竟还是上面意识到了这个称呼不太好,几乎和“没文化”是一个意思,而且牵涉面广。大概因为内部招呼,“测量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摇身一变,开始抓文化-这包括,涌现出一批高大可笑的具象建筑,给破烂的瓦房洗脸贴面,包括增加檐柱、斗拱、鸱尾。最有意思的是动员大量的劳工在一堵堵水泥墙上画出白色砖缝来,恍眼一看(观光者大致都是这样的“恍眼”),犹如古老的乡土建筑。在我们的城市,则展开了一场规模浩大的造墙运动,洗眼球运动。每个区都有规定,改造旧墙,增加新墙,不得雷同。样式必须新颖,波浪的、曲折的、折叠的、拱形的、带漏窗的等等。然后堆积大量的低级趣味:标语、隔扇门、仿雕花窗、自来水喷池、假山、鸡冠花……仿佛你置身于一个图画的大观园。有人称作“城市画皮”,也有人誉为“文化创意产业”。在1960年代,如此规模的涂鸦运动被历史称作“红海洋”。永恒和短暂,垂直线,谁居其中?

我们的父母辈不啻淹死过一回。一次运动就泛滥一次洪水,就是一次牺牲大量细胞的核磁共振。许多人没学会淹死哲学和换气,于是成为一生的噩梦。涂鸦作为政治的肠梗阻变着花样仍然嚣张着,换个环境,成为雾状。危险的、淘气的涂鸦者手段更隐蔽了。

在我们城市-不知其他城市是不是这样-我们开车经过宽阔的街道时,想到的第一个旁观者就是密集的电子眼。有的人,用药水把号牌雾化掉,还有民间发明的一些反侦察的预警器,逃避罚款。这些小玩意让人总觉得有点像飞机爆炸后,你像件货物飞速下坠,赶紧就近顺手抓过飞机的螺旋桨戴在头上-但当你一落地,哈,“抓住你了”。你第一个面对就是躲在大桥拐弯处的警察。浩瀚无垠的大海,一滴墨汁,你掉下去,还能是一个什么正常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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