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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快感。以前读卡夫卡偏爱短篇,格言,寓言,情书,有好几次捧起《城堡》都未能读下去,翻翻而已,跟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或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一样。某日,一种既遥不可及,而又近在咫尺的紧迫感,一种悬念,使我反倒突然松弛下来-沉湎于往事,不顾后果。我从书架抽出《城堡》。封面极安静-卡夫卡不太喜欢的封面和甲壳虫相安无扰-结果,理解力很快便跃然纸上,读来十分轻松,洞若观火,毫不费力就能感觉到作者的力透纸背,涩而有趣,并不枯燥令人厌烦,似曾有同病相吟的安慰。这种安全感,不仅是来自德勒兹说的代表“弱势文学”,也来自于它仍旧是我们东方的现实,制度的现实,大量琐屑的描写,无聊地消磨时光,跟我们神圣的建设者、土地测量员所经历的琐屑一样,乃至使整个城市的建设工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跟我们每个人的责任,毫无遮拦,无时无刻地对任何事物的苛求一样,那也是种揭露,围绕它,形成了谣言和它的社会基础。
这点,城堡的确被雾化了,这就是土地测量员,我们的建设者和小市民们常常观赏到的景象。《城堡》主要是在描述一种我们可能立刻在自己城市就能体会到的安全感已基本丧失,通过什么形式呢?谁能给予安全感,谁夺走了它并不重要。所以,小说带出了感受者-土地测量员K,测量员就是涂手,一长串可能的给予者-村长,老板,克拉姆,神圣的官僚建设者等等。他们依附的不是城堡,而仅仅是建筑一隅,立面,弯曲的空间,中性的阻挡者。存在着一种危险,失去安全感,消磨有限的能量,各种各样的。我们“知道人家并没有拿要采取任何真正的强迫手段来威胁他,他不怕强迫,尤其在这个地方更不怕,但是他害怕这个使人泄气的环境对他产生的强大压力”1。我要再一次谈到“斲丧哲学”,“中途哲学”(孔子的哲学全是在路边形成的,就像苏格拉底是在广场边),我们有必要把时间化整为零,成为一刹那,也成为永恒。
据说,莎士比亚的奇迹就是描绘如此丰富的内容却只运用了英语中很少一点词汇。仅就词汇量而言,卡夫卡更少,平民漫画式的,极少主义,低技派……他来自底层。但这些都不能概括其全部魅力,涂鸦之秘运行其中-堆积,道听途说,篡改,仿生学,照着葫芦画瓢……这些都超出了它的技能范围-因为你不了解他内心的基本需求。一个人错误地判断另外一个人,那是因为他的道德感出了问题,他的灵魂七窍出血,像外省潮湿的袜子臭气熏天。
一个人侮辱另一个人,是因为他不了解他的基本需求而赋予了他所想像的那种不堪入目的低级思想-相反,他了解他,并正确作出判断,但另外那个人也可以加以混淆,说误解了他,侮辱了他,我们怎能追两只细节中的兔子呢?-错误的事情,错误的结论!这是可能的吗?-这是可能的。
1. 引自卡夫卡《城堡》,《卡夫卡全集》第3卷,第28页。
有次,我顺着《旁观者》的新闻风格,在一篇报屁股文章中(编辑要求活泼点,有生活气息)叙述我们城市某位抒情诗人喜欢喝啤酒吃卤鸭子(我们城市满街都是这些唐老鸭,谭鱼头,陈兔头……几乎伴随每一个动物的肢体器官的出现都会附带一个爵爷似的姓氏),描述简单,又不是新小说,这深深惹恼了他。显然,不是啤酒、鸭子惹恼了他-因为即使我眼花缭乱看错了,比如他并不吃卤鸭子,而是别的,比如卤猪耳朵,也从来没有打光膀子喝啤酒,那也没什么啊!能吃东西,食欲大振总是好事情,我就想不通了,是什么惹恼了他呢?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过节,除了他和另外一个诗人主动上门来拜访过一回。那时,他如愿以偿,非常能干地把“甭甭”分裂成了两派,正在为新诗歌壮大吊儿朗当的队伍。当时,就有个家伙跟在他们兵分两路的屁股后面,有次,来找我帮他联系工作。记得在车站,他对我说:“两边我都支持,‘左派甭甭’,‘右派甭甭’,最好都坐坐牢,很好玩……”这家伙就不说了-国际滚龙(混混的意思)。问题是,胖子来找我,话不投机也罢,但这和他给我栽的“污点”自相冲突。按常识,一个人有令他讨厌的污点,甚至可能给他带来风险,离他远远的不就得了,干吗还要心宽体胖地找他,拉他入伙?很滑稽,大概他是按“前-逻辑”行事,而按“后-逻辑”出结论:那么卤鸭子既然出自一个有污点的人,又不肯站在道德的彼岸,那么鸭子也就在河这边,河这边的鸭子就不能提前吃。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么就是他觉得,一个德里达都肯定了的人,怎么如此普通地在那吃卤鸭子,这不等于说大鹏捉虱子吗,等于说莎士比亚跑到法国喝潘趣酒,乔伊斯啃面包屑,父子同穿一条裤子……世界重量级人物,何等伟岸,怎让小儿副刊涂鸦。或许连这也不是,而仅仅就因为刻画细节这事本身,甚至仅仅就因为我这个人,用了这种方式。或许全都错了,就是说,连这也都低估了他的智力和优越感,以及应该夹道欢迎的敏感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就因为在大街上有人无意中盯了他一眼,他立即就感觉受了很大的侮辱,而且,侮辱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也就侮辱了所有人。这从那伙人(实际上也就一两个人)异口同声咬定我的某个“污点”这点就不难看出,而这个“污点”,则又来自另一个喜欢随他们喝“跟头酒”的诗人,道听途说,无中生有,纯属他的失忆和幻觉。他坐下来便老揪头发,连记忆也给连根拔掉了。当我电话质问他时,他老婆忙不迭地在旁边提醒他:“你说喝酒时说的,就说你喝酒时说的……”他那时候大概渴望接近组织,要从河这边仰泳到河那边,加入“前-逻辑”党诤,孰不知“甭甭派”只需要“狗刨骚”(外省对不按任何规定姿势游泳的总称呼),所以就得说好听的,不惜抓屎糊脸,把别人也给扯下水,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