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1)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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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世的父亲,晚年时,我很难过地观察到,他只集中精力享受着两件乐事:读报,书写。哲学家把这描述成“西西弗式的工作”,但他认为只有两件事:阅读和通奸。这只在泛社会学上或许有点意义。对个人,我以为王尔德说得更有意思些:年轻人想节制,结果往往背叛,老年人想浪漫,却力不从心。1这是个令人尴尬痛苦的事实,但我们满足于这样的事实吗?历史学家,律师,法官,公安人员,记者,我们身边的老百姓,艺术家都在说事实,但彼此都认为对方绝对在欺骗自己。“绝对”也是我们常用的词,能不能用另外的词呢,比如相对,比如隐形环境,你看不见它,所以,才认为谁欺骗了你。于是,他们便更加庄严地行使起自己的权力,其实,哪这么简单呢!

好像有人说过,事实就像一只袋子,你不放些东西在里面,它是站不起来的。问题是谁来放呢?有人认为,历史,要么你把它当作一件古董,要么就把它放入灰尘扑扑的档案馆,否则,怎样证明我们并非愚?昧。

行为主义关于小白鼠和通道的原理仍然有效。我给一个画家朋友建议,表现管道如何。我的观念是这样的,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充满了开关和管道,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像手机结算和交电费这样的垄断行业,谁都明白,管道后面充满了阴谋,算计,永远都是糊涂账,所谓公开的明细账都是涂鸦之辈糊弄小儿。保险业管道后面更是无限黑暗,氧化严重,赔付时露出的是苦瓜脸。还有随处可见的小便器、水龙头、粪池、电缆、转接器、苹果机的“点-击”界面,Windows图标和下拉式菜单系统,都有自己的管道。我们的身体也是这样的,包括社会,国家。我拿了一个西北发现的古陶俑拍成照片给他作示范,这个陶俑和玛雅文化中的玉米神相似(没人关注这点)。我认为,这个陶俑当它转变为另一种材料时就成了艺术品,就不再是陶俑了,他中空的身体和手臂,其截断面就是管道。我说服他不妨尝试一下,结果不了了之,大概很难表现,要么是观念还没跟上。观念艺术,你必须要先有观念,然后才说得上其表现力。

和世界保持接触的策略不光是艺术,麻雀,酒精,大麻,性器,摇头丸,毒品,艺术,哲学,观念。这些反过来都可能是诈骗犯。

这种疏离导致了我们懒于对亲人的了解,不是谁喜欢故意这样,而是我们本能地夸大了时间的疗效-什么都好像还来得及,来得及。恰恰在这笨拙的暗示后面,其实没有一个不懊悔不迭的,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为什么呢,因为时间改变了,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突然间,一个可怕的事实降临在你抑制着的最深爱的事物上,他不再以你可感触的,甚至“讨人嫌”的日常形象界定你的空间。或许,彼此正是害怕这点,才用时间,空间,环境和距离来作借口。谁也不会想到,一旦既成事实,那么,无可挽回的悔恨和日渐壮大的寂寞,会使我们泪流满面,缅怀失去的一切,只对遥远而诙谐的事感到一点淡淡的兴趣,仿佛是种解脱-谁不是这样的呢?

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2意思是说,孩子们都该记住自己父母的年龄,生辰八字,如果他们高寿,那我们内心就会充满喜悦,而同时,你也十分担忧,因为事无永恒,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我的理解。

1.王尔德,英国唯美主义作家,这段话出自其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

2.引自《论语?仁》。

关于这点,我很惭愧。我老记不住他们的生日-直到我含着悲哀的眼泪带着遗憾为他们撰写墓志铭时。当然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意义重大。我想,许多人和我一样,一边责怪着自己,一边也在纳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难道我们不能做得更好些吗?看起来,这是个容易解答的问题,其实却不然,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才探讨了“隐形环境”的问题。现实中,我们忘了什么并不打紧,亲属,姊妹会提醒一下。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彼此相依赖。男主外,女主内,这也是相互依赖。这个隐形的单片眼镜就挂在我们滴汤漏水的胸前。即使我不在家,在遥远的北方,或在印度支那的岁月,他们都会及时告诉我。我会满怀深情,毫不迟疑地奔赴哪怕是形式主义的鱼雁往来。母亲了解我的脾性:保持距离,便一往情深,等靠近,便手脚无措,纯粹就是个大闷蛋。“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这是母亲最爱拿我开涮的玩笑话。还有“手板心上给你煎鱼吃”,就是说,我今后如果有出息的话(传统的出人头地),他们就会用手板心当锅,煎鱼给我吃。这实际上是种赌博,赌孩子的前?途。

后来,在父母时日不多的晚年,都以不同的方式为我表演了“手上煎鱼”,我欣然接受。母亲读了《旁观者》的大半部分。那时,她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慢慢放弃了她最喜爱的阅读。许多地方她读不懂,结构也芜杂得离谱。现在的文体和她在教会学校涂鸦的时代大为不同。实际想来,这本书最有意义的也许就是这点。我想,父亲也感觉此事重大。但他没读,那不符合他的习惯,太复杂,太曲折,缠绕得十分厉害,尽管跟他至爱的书法可能没什么两样,都是可见之物,但他还是延迟了对我的总体评价。在他奄奄一息之际,我听见他在喉咙里嘀咕了一句:“儿子,有出息。”

这样的肯定让我很难过,因为我所知道的事实告诉我,写作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出了书,也没几个人会认真去读,更不用说客观的空气和鼓掌之类,反会遭遇更多的误解、心计、挑剔、挖苦和取彼。有一大帮人像“专门干自己事业的”豺狗,对着一具臃肿的尸体说风凉话。在涂鸦的行业里,替天行道者拥挤不堪,有时,争得来头破血流,代价惨重,却没改变什么,反而使本来就荒凉节俭的精神更加恶劣。对抱有幻想的父母而言,我只想和他们保持在“隐形的环境”中,详情大可不必。在穿过扎人的玻璃时,我只说了我想说的而已,他们所说的,也只是他们尽可能想到的而已。

关于疏离感,另一个原因也很重要,那就是慢慢习惯的社会-在大量的民俗生活中,我们没有内心世界已被中断的礼教及延续的各种仪式。比如我们不再敬畏,比如我们没有皇帝-这只是一个社会学假设,就像历史学家用“偶然”,或“克娄帕特拉鼻子”所作的假设:斯图亚特的国王们不那么愚蠢,拿破仑在滑铁卢派出去的大将也不那么死板,而灵活及时赶回,还有,希腊国王亚历山大也没有被猴子咬过,或者托洛茨基也没有因打野鸭子而害上热病,降低了和斯大林、季维诺也夫与加米涅夫的战斗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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