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蝴蝶饼与耳朵(7)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 作者:董启章


我们可以较安然或至少是无奈地期望信件明天或后天才到达,但一时半刻接不通电话,我们就会立即坐立不安,先是忧虑对方发生意外,继而怀疑事有蹊跷,然后产生千百种无法收服的幻魔。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耐性,和对人的信任。再者,每天派信的时间只有一个或两个,打电话的可能性却永无止境。打电话和等电话的人整天都活在焦虑中。情侣间的互相监察变本加厉,可是互相欺瞒也因利成便。我们想知道对方在做甚么,但对方总有办法说谎。所以,我庆幸和如真的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发生在还未发明流动电话的年代,传统的家用接线电话至少缩减了可能通话的时段,不用连在街上也无时无刻神经兮兮,担忧是不是接收不良或者错过铃声。

我说过如真第一次打电话来是相识后两个星期,那是一通深夜十二点的电话。她打来叫我开收音机,听一首正在播放的歌剧选曲。我没法收听清楚那首歌,但我却第一次在电话筒里听到如真声线的模拟。通过声波的震动改变说话器内炭粉的电流量,经过电话线的传送,在我的听话器里的线圈上转化为变动的磁场,牵引金属片发出声波震动,还原为如真的声音。那彷佛就是如真向我的耳内呵气,彷佛她的唇在碰触我的耳朵。自此我们就开始了每天通电话的习惯,有时早点,有时晚点,不是她打给我,就是我打给她,很少无故中断。我也开始陷入等电话或者思虑着何时去打电话的精神紧张状态里。对恋人来说,通电话就像上了毒瘾一样,只会越吸越戒不掉。每一次的满足和纾缓,也会加强对下一次的欲望。这大概是所有现代初恋者所共同患过的病。它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十分普通,也没有医治的药,一般只能等身体自行痊愈。而所谓痊愈,要不就是进而共赋同居,从此免除相思之苦,要不就是感情转淡,通话变成可有可无,再不就是分手,一举断绝联络的必要,这亦等同于病重身亡。不过,我说这是初恋其实并不完全恰当。我和如真之间,纵使有过一段感情上很亲近的日子,但我们由始至终也没有确认过彼此的恋人关系。我爱如真,是个久经压抑而最终宣认的事实,但如真有没有爱过我,却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我和如真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搭通过。

栩栩,也许我是遗传了阿爷董富和爸爸董铣的自我闭障的个性,以至于无法在如真面前表达内心真正的感受,错失了和如真联机的机会。正直人董富,电波的发报者,因耿实而曲折,只能发放情感于无形,沟通意念于暗示和代码。但董富遇上阿嫲龙金玉,董铣遇上妈妈何亚芝。龙金玉在沙砾地上画出电报长短符号吸引董富注意,何亚芝假装帮董铣接电话乘机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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