铣第一次开动那部车床,是董富记刚搬到塘尾道不久。之前董富记在深水埗一个大厦小单位开业,只有一部小型美国车床,和其它简陋的工具,可谓比孩童玩煮饭仔稍具规模而已。在专门制作针车零件之前,董铣和弟弟董锴试过制作电风扇马达的轴承,向修理风扇的电器铺兜售,又做过大厦水厕的水泵。请恕我又卖弄那种听来令人耳朵发痒的怀旧腔:那是个只要有头脑有脸皮就可以钻空子谋生存的年代。后来V城制衣业开始兴旺,董富记就开始做工业用衣车零件。再恕我要学舌那种听来令人神经不禁麻痹一下的教科书调调,开口闭口一派典型地区史的措辞,我要说的是:从六七十年代间经济起飞,到九十年代末泡沫经济爆破,董富记见证了V城制衣业以至于整体工业本身的兴起和没落。不过,事情的这个宏伟却日趋衰败的面向,其实不是我最关心的。我想说的是那部车床。塘尾道198号A的地铺地方较宽敞,之前风扇轴承的生意又赚了点钱,董铣就决定添置新工具机,那将来就可以接办更大规模的工程。在工具机当中,最基本的就是车床。分开来说,车和床也是日常的事物。床就不用说,普通人就算对车的结构不甚了了,也至少对车的样子和功用习以为常。但车床不是车和床的结合,也和车或床没有半点关系,除了在我将要取巧穿插的隐喻联想里。爸爸为车床提供了一个最为简洁的解释:车床是「工具之母」,它可以做一切其它专门工具机能做的工作,也由它生产出所有其它工具。就算甚么机器也没有,也要有一部好车床。我不知道他的说法是自己发明的还是从阿爷或谁那里听回来的,说车床能制造出所有工具和作物或许有点太夸张,但「工具之母」真是个令人深感温馨的比喻。设想车床母亲生出了螺丝儿子和螺帽女儿,和诸如钻子、轮子、管子、杆子、锤子等等子子孙孙,大家济济一堂相亲相爱地合力把作物繁衍下去,那是多么感人的场面。
我最好还是回到安装车床那天的事情。那时董富已经处于退休状态,工场的业务基本上由董铣两兄弟处理,但遇到像买车床这样的大事,董铣还是先问过父亲。到董铣结婚后生了第一个孩子,他才第一次没有告诉父亲便自作主张,私下买了辆车子。那是辆真的车子。这也算是乖孩子的一次小小叛逆吧。不过现在要说的不是车子。董铣买的是一部上海制车床,公制英制单位对换。爸爸说当时大陆解放后不久,为了显示新中国的工业实力,机械产品制作十分精良,当中尤以上海等重工业城市的出质量素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