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刚才陪你来的那个人是谁?”
我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照实回答:
“是我爸爸。”
想不到教官忽然间满面通红,不发一言就转身走开了,我当然也不会去追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谜团到我快毕业之前才解开。
那时候,教官已经和我们很熟了。她笑着向我招认,她本来是准备杀鸡儆猴,一个才刚上高中的女孩子竟然那么大胆,和男朋友公然挽臂同行,亲亲热热的,完全不把校规放在眼里。她把我叫起来,是想当众记个大过,或者甚至开除也是可能的。
好险!教官的想像力未免太离奇了一点,这就是后来她为什么会脸红的原因了罢?
不过,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隔了很多年之后,我再回想,也许是因为在那个时代里,“父亲”的形象极为固定——或者严肃,或者冷漠,很少有为人父者,能像我的父亲那样活泼热情和开朗。
也很少有人,能像我父亲那么俊美的。
但是,无论我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有多大的差别,在我们这几个孩子的心中,他依然只是个“父亲”而已。
我的意思是说:在成长的过程里,家,只是个温暖的庇护所,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诱惑。尤其是我一放假就喜欢往野外跑,每次都是晒得又黑又瘦的回到家来。而平日不出门的时候,大半都是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画,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即使在餐桌上,说的也都是我在学校里遇到的事,对于父母是怎么在过着日子,其实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去深入了解。
远离家乡的父母,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在过着他们的日子呢?我从来也没有认真地向他们问过这个问题。
父母健在时,从来不曾认真地去晨昏定省,反倒是如今,每天早上进到书房都会先向父母亲的遗像鞠躬道早安。相片就摆在书架的一层空格里,父亲穿着红色羊毛衣拿着烟斗站在他的书房外阳台上的相片,还是我在一九九六年春天拍摄的。
我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工作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在我的背后,在两张光影清晰色彩柔和的相片里微笑地注视着我……。
二美好的时光
一九七○年夏天,怀着慈儿,我离开欧洲回到台湾,在新竹师范学院开始教书,然后生女育儿,忙着和海北一起来给孩子打造一个温暖的家。等他们稍微大了一些之后,又重拾油画,日子因此过得很紧凑。
父母那时都在国外,偶尔回来探望我们,平日书信往来之间,谈的都是关于两个小外孙的趣事。
一九八二年的暑假,我去接回中风后的母亲,在石门乡间疗养,和我们住在一起。一九八七年春天,母亲逝世。再过了两年,我才带着慈儿,重回欧洲。
已经是一九八九年的盛夏了。
在这之间,父亲从慕尼黑大学的东亚研究所转到波昂大学的中亚研究所,任教多年之后,已经退休了,不过仍然住在波昂近郊,就在莱茵河的旁边。
慈儿和外祖父有两年没见,她刚考完大学联考,成绩不错,是来向爷爷报喜的。
而我则是要为八月底的首次返乡之行,先来做点功课。
生在南方,从来也没见过原乡的我,虽然从小常能从父母那里听到关于蒙古高原的种种,但是,一旦真的要成行了,还是有许多问题要来问清楚。
父亲十分高兴,亲自到市区来接我们。
为了早晚作息不会打扰到他,出发之前我就要求给我和慈儿订一间在他寓所附近的旅馆。父亲给我们订的旅舍紧临着莱茵河岸,屋子相当老旧,听说还曾经接待过维多利亚女王?屋前有个平台,和屋内的餐厅连接起来,客人可以在户外用餐或者喝啤酒,平台之下就是河岸,莱茵河缓缓地从眼前流过,闪动着细碎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