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睡了一夜。不过可能是受了时差的影响,我还是起得相当早,梳洗完毕之后,就靠着窗户往楼下眺望。
屋外种了几棵大树,虽然枝叶茂密,但是因为长得很高,反而没有遮住我们二楼房间的视线,只把浓荫的暗绿,从高处匀几分到了室内,使得不远处的河面显得更加明亮。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窗下的父亲,正跨着大步从旅馆前方的河岸上走过。父亲的寓所在旅馆的右后方,步行过来用不到十分钟,这天早上,他大概也是起得比平常早多了,穿戴整齐之后,就急着前来和我们相会。
浓绿的树阴之下,明亮的河水之前,父亲的侧影到今天还是那么鲜明和清晰。
他那天早上穿着一套浅色的夏季西服,里面是洁白的衬衫,米色有着暗纹的丝质领带在晨风里被吹得向后稍稍扬起,天然微卷的头发服贴地梳向脑后,几乎不见什么白发,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依旧丰润的面庞,父亲跨着大步向前快走的身影是那样挺拔矫健,那样兴高采烈,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我好像也能感受到那种充沛的喜悦。
那是生命里多么美好的时光。
那个夏天,在莱茵河边,我们父女两人第一次有了一个温暖强烈的可以共享的主题。我也发现,离家多年的父亲却保有了全部的记忆,那是沉默地收藏了几十年,终于可以经由自己的女儿再去一层一层重新碰触的原乡记忆啊!
欧洲的夏天,天黑得极晚。吃过晚餐之后,我们祖孙三人每天都要在平坦的河岸上散步。河岸时宽时窄,无止无尽,有几处规规矩矩地种着行道树,近河的一边还围着铁栏杆;有几处却是忽然出现两条分歧的小路,低的那条可以直通到有野鸭在成群栖息的水边,高的那条却可能把我们带到一个杂花生树、莺飞草长的小公园里,或者是那一个大使馆的后院墙外。
莱茵河慢慢地流去,暮色是用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逐渐逐渐地袭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在一条异乡的河流之前,父亲尽他所能的带引我去认识我的原乡,那在千里万里之外的蒙古高原。
那的确是生命里等待已久的好时光。.
白天,父亲常带着我和慈儿到处走一走。有时候去波昂市区,他喜欢在服饰店里坐下来,抽他的烟斗,让我们母女去挑选,再把中意的拿给他看,由他来提供意见。有几次,慈儿挑到特别合适的,父亲就很高兴,马上对旁边的店员说:都包起来吧,这是我要送给外孙女的礼物哩!
有时候,他会带我们搭渡轮,沿着莱茵河下去。船停靠在旁边的小镇时,就上岸去吃顿午餐,拍几张相片,父亲看见慈儿喜欢的小东西,总要给她买下来。我若是劝阻,他就会说:别担心!好孩子是宠不坏的。
到了傍晚,算好时间,再搭乘上行的渡轮回来。这样奔波了一天,下船的时候,我已经很疲倦了,但是,父亲上了岸之后,依然健步如飞,让我几乎追赶不上。
八月的莱茵河,河岸上开着一簇簇深暗的紫红色的野花,丛生的枝干有半人高,那花束有点像是丁香,却比丁香更自在更狂野。
傍晚时分,河面映着斜阳逐渐变成耀眼的金黄,父亲停下脚步,回头向我们微笑。
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我们常说:“幸福易逝。”可是,为什么父亲给我的幸福却不是如此?
此刻,我在静夜里书写着的,当然是一种追怀。父亲逝去已经有一年多了,有时一人独坐,胸怀之间会突然涌出一股伴随着剧痛的悲伤,毫无预警地袭来,让我根本不知道要从何抵挡。可是,为什么当我提笔要把它牵引出来的时候,呈现在笔端的,却是绵绵密密仿佛无穷无尽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