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半七等着看男子将怎么办，没想到他回头往原来方向走，恰好与跟踪的半七正面相对。男子与半七擦身而过，半七随后追上叫住他。“喂，大哥，寅大哥！”

寅松不出声地停住脚步。“好久不见你了，到底躲哪里去啦？”半七以亲昵的口吻搭话。

“你是谁？”寅松警戒地透过一片昏暗望向半七。

“哎，是谁都无所谓啦。我们在孔雀大杂院的二楼见过两三次呀。”

“胡说！”寅松很紧张，“你是刚刚在荞麦面铺的家伙吧？难怪我觉得你神色可疑。田町重兵卫的手下里头，也没见过你这张脸。想敲我？门儿都没有！想带我走的话先把重兵卫叫来！”

“大哥，你还真会摆架子啊，”半七冷笑，“反正不管怎样，乖乖跟我走就对了！”

“你瞎扯什么？这回要是又进了伝马町 ，我就完了。我怎么可能让你们这种喽啰架走？想用黏虫的竹竿捕孔雀，怕你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想抓我？有本事就先亮出捕棍捕绳来！”

寅松态度很强硬，半七有点招架不住。既然如此，大概免不了要捋袖揎拳来场泥巴战了。在这种雪刚融的路上，实在有点麻烦，但对方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应该可以徒手应付。半七打算诉诸武力将对方带走。

“哼，阿寅，对付你这种蹩脚货色，本来不想沾泥溅水，才大发慈悲好声好气用讲的，没想到你倒得寸进尺！我身上可是有名正言顺的捕棍，不过绑了你之后再亮给你看个够！给我老实点，过来！”

半七逼前一步，寅松往后一退，手还伸进怀里做势威胁。会想在捕吏面前挥刃的家伙，铁是门外汉。半七见了随即有谱，对方只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八成没什么本事。

“寅松，你被捕了！乖乖就擒吧！”

刚喝了这么一声，没想到，有人蹑手蹑脚从半七身后蒙紧他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发展令半七有点慌了手脚，但由这手的触感，他马上察觉对方定是女人。女人的话，那便是阿时了。半七沉下肩膀，抓住对方手腕，随即将对方摔到自己脚下，寅松趁此机会跳过倒在地上的女人，猛向半七刺来。寅松手上的匕首闪闪发光。

“你被捕了！”半七再度大喝。

寅松的匕首刺空了两三次，只见他身子左右晃了晃，右手握着的匕首便让半七打落了，左手手腕随即缠上了捕绳。寅松察觉半七不是普通人，突然示弱告饶。

“头子，是我有眼无珠！给您添麻烦真对不起，求求您饶了我吧！”

“事情到了这地步，你给我听清楚，我是神田的半七。”半七报出自己身份，“在路上不好办事。喂，阿时，你也脱不了干系，带路到你主人家吧！”

半七押着浑身是泥的阿时以及缠着捕绳的寅松，刚跨进辰伊势别墅，一个小下女突然哭喊着冲出屋来。

“少爷和花魁……”

原来八席榻榻米里房内屏风倒竖，辰伊势的儿子和谁袖在屏风内自杀了，两人都用剃刀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那时我真有点不知所措。”半七老人说，“虽然事前从阿时口中得知他们可能自杀，但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付诸行动。总之，在两个被捕的人犯之外，又有两具尸体必须查验，辰伊势别墅闹哄哄的，而且一传十，十传百，直至深夜大门前还是人山人海。”

“辰伊势的儿子和谁袖为什么自杀？他们和寅松、阿时，又有什么牵连？”

听了半天，我依然不知道两人自杀的理由。于是半七老人更进一步地详细说明。

“那个叫谁袖的女人是凶手。谁袖杀了那个叫阿金的卖卦女孩。为什么她这样做？我前面说过了，谁袖同主人的儿子永太郎关系密切，她不是为了赖掉卖身契或别有居心，而是真的爱上了永太郎。可是，也不知什么缘故，永太郎竟和那个很有人缘的卖卦女孩发生了关系，谁袖知道后气得很……干那行的女人，嫉妒心比一般女人重，真的很可怕。她吩咐平素就交情匪浅的女侍，趁阿金深夜自游廓回来时，强拉进别墅，骂了许多怨毒的话，还做出非常残酷的事。谁袖不但狠狠地又骂又拧，最后竟用自己的细腰带将阿金绞死了。女侍阿时也想不到会演变至此，大吃一惊，但这女人相当精明，而且早就同阿金的阿兄赌徒寅松有关系。”

“真是不可思议的因缘。”

“正因如此，阿金与阿时很早便相识了，所以才会粗心大意给拉进别墅，最后惨遭杀害吧。事情发生后，阿时马上叫寅松过来，向他坦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同他商讨善后。寅松最初也吓了一大跳，但这小子本性很坏，既然是自己情妇的恳求，又听到如果愿意保密的话，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多的钱，所以根本无意为自己的妹妹复仇，反而就此答应了。他在别墅地板下挖了个深洞，偷将阿金的尸体埋在里面，然后三人假装毫不知情，什么都没发生。据说，阿时给了寅松一百两金子封口。”

“钱从哪里来的？”我刨根问底地追问。

“那些钱正是永太郎出的。”半七老人说，“谁袖第二天就叫来永太郎，坦白说出一切，说自己出于嫉妒，不但虐待阿金，还把她杀了。谁袖同永太郎促膝谈判，向永太郎说，如果认为她做错了，随便永太郎想怎么处置都可以。永太郎听后，面无血色全身发抖。可是他本也有错，而且这事情若声张出去，有损辰伊势的声誉，结果永太郎只能听谁袖摆布，瞒着老板娘拿出一百两金子。俗话有云，财悖入则悖出，寅松得到一百两金子后，全在赌场输个精光，又因为在赌场跟人打架，伤了对方，所以无法在地方上待下去。加上到底会良心不安，或是仍念着兄妹之情，他在怀里还有钱时去到久违多年的自家菩提寺 ，又不由自主搁下五两金子替妹妹念经。之后他逃到草加方面，躲了约一个月，但江户仔毕竟吃不惯乡下麦饭，于是又偷偷跑回江户，偶尔向阿时敲点钱花用，到处晃荡，结果让田町的重兵卫盯上了，他跟阿时的关系才暴露出来。重兵卫是考虑到辰伊势在自己地盘，要是拘提阿时做事件参考人，会伤到辰伊势的声誉，所以事前暗示老板娘，要老板娘辞去阿时，没想到好心竟招来恶果……”

“阿时不肯老实辞职？”

“当然不肯离去，她手中握有永太郎和谁袖的把柄呀。她频频向两人恐吓，说至少要给个两三百两金子，否则绝对不走。可是，永太郎还是寄人篱下的身份，根本无法拿出那么多钱，而阿时也向谁袖勒索过好几次了，两人就算剥下全身的皮也凑不出来。两人正束手无措，对此一无所知的辰伊势老板娘深怕捕吏会上门抓人，又催着想尽早辞去阿时，阿时便搬来情夫寅松当援兵，暗地恐吓谁袖和永太郎，说如果不肯吞下他们的条件，就要向衙门密告谁袖惨杀阿金的事。谁袖和永太郎走投无路，只好决定一起自杀。阿时事先略略察觉了，两人一旦自杀，半分钱都拿不到，所以使唤寅松，正准备让他直接闯进辰伊势账房勒索，结果通通让我抓个正着。谁袖反正死路一条，对她来说，或许自杀胜过死刑，可怜的是永太郎，即便遭逮捕，也不至于被处死，要是我早一步赶到现场，他应该可以得救，想想实在可怜。”

如此，辰伊势别墅的秘密总算全解开了。只是我心里还有个疑问。

“这么说来，那个叫德寿的按摩师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德寿那家伙是个老实人，除替谁袖传信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德寿为什么那么厌恶辰伊势别墅？他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老是坐在谁袖身旁，他双眼看不见，又怎么知道呢？”

“我也不明白。这种很难解释的现象，你们应该听得比我多吧。辰伊势别墅的地板下埋着阿金的尸体哪。”

半七老人语毕，再也不肯多加说明。我将这故事的标题取为“春天雪融时”，只是仿效半七老人的口吻——我总觉得，这个事件比直侍与三千岁的单纯爱情故事，似乎更恐怖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