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佐尔抬眼,只见一个女孩儿走进客厅。苍白而瘦削的脸上,犹如野鸟的蛋一般布满雀斑。正值青春期的身体穿着迷你裙,却瘦骨嶙峋,十分单薄。莫迪里亚尼 结核病患者?不,是克拉纳赫 画笔下的纯情少女。她的头发是典型的克拉纳赫式 既长且直,稀薄而又柔软,一直垂到腰际。哥特式的着装多么适合她啊!一袭拖曳长裙,收紧的袖子,尖头鞋,头发从高高的前额向后梳,穿在细链上的一颗珍珠或者红宝石垂在眉心,犹如印度婆罗门的等级标志。
她身上穿着的现代服装松松垮垮地从肩膀垂下,和中世纪的服装不同,这件衣服颜色鲜亮 不协调的撞色,绛红、姜黄和青绿的色块儿组成模糊的图案,使人产生一种图案扭动的错觉。
弗朗西斯?斯伟恩和弗莉都上楼去了,看来拜佐尔要亲自向她介绍自己和吉塞拉了,但还没等他开口,坐在烟囱和厅门间的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抢先一步开了口。
这是弗兰克?斯伟恩的千金,露辛达。这是威灵夫人和威灵医生。
女孩儿只是转了转眼珠 一双灰绿色的眸子躲闪着拜佐尔的凝视,随后就垂下了眼帘。条件反射般的回避退缩。她为什么要躲闪逃避?
她以一种苍白无力的声音说道: 威灵医生?拜佐尔?威灵医生?
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他身子前倾,仔细审视着她脸上变幻的表情, 我真是受宠若惊!
她像一片飘落的单薄树叶,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俯身坐下,轻轻撩起长发,又用手将发丝抚平。有这样一头松散长发的女孩子总会抚弄头发,她们对秀发呵护有加。她凝望着炉火,答道: 去年夏天,万雅和我读过您的一本书。
就是刚才离开的那个男孩儿吗?
是的。
所以那男孩儿才脱口而出 威灵医生 的称呼。这两个孩子可不一般。否则他们不会利用暑假读犯罪心理学的书籍。
万雅和他妈妈就住在这条路的那头, 露辛达接着说道, 她家的图书室里藏书很多。今年夏天的时候,他们哪儿也不让我们去,我们就在那儿看了很多书。当时流行疫病,脊髓灰质炎。虽然我们接种了疫苗,但有些接种了疫苗的人也被传染了。他们不让我们冒险。
他注意到当她说他们这个词的时候,有个奇怪的变调。
听起来这个词的首字母被大写了。她的世界好像仍处于简单原始的宗族社会,只分为我们和他们。他猜测任何二十五岁以上的人都属于他们。
你们还读过什么书? 吉塞拉问道。
哦 各种各样的。 她并没有回避,而她原本可以说:我不告诉你。她急急忙忙地继续说话,仿佛要把吉塞拉和拜佐尔从其他书籍的话题上引开, 是您很早以前写的一本书。我想是1938年前后。内容是有关精神病理学和政治的。
烟囱的角落里传出一阵沙沙的丝织物摩擦声,金妮维拉开口填补了沉默的空档。
露辛达,那间从不住人的卧室到底怎么回事?你父亲总是闭口不谈。
女孩儿的眼神透出机警。
爸爸以为如果大家都闭口不谈,就能瞒过我。这想法很愚蠢,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他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
他觉得我会害怕。这也很愚蠢。就凭这个还吓不到我。
但你确实害怕。拜佐尔心想。害怕着什么东西 。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天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万雅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有些事情连爸爸也不知道。
难道你不觉得应该告诉我们吗? 听过露辛达空洞而尖锐的嗓音后,吉塞拉的嗓音显得格外柔美。她的声音和她的身材一样,满是棱角。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们?
我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女儿。如果她对我隐瞒这种事,我会很担忧的。
露辛达大笑: 你的意思是缺少沟通?我觉得父母和子女之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沟通。不过,我想等我有了孩子,我的想法会有所改变。
金妮维拉对这种想法毫无兴趣。
到底是怎么回事,露辛达?你父亲一个字都不说。
露辛达望着壁炉中的火焰: 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有。他告诉威灵夫妇今晚他们只能在客厅过夜,因为没有空卧室了。我很自然地提醒他楼梯对面的那间还空着。他的回答很唐突无礼: 那间卧室从来没住过人。 我还没来得及问原因,克劳夫妇就到了。他们上楼前,我再没找到机会和你父亲说话。
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露辛达说。
做什么?
告诉别人没有空卧室了,让他们睡在客厅里,但其实是有的。当然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这所房子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但仍然 我想他自己是不是相信了?
相信什么?
关于那个房间的故事。他真的不像会相信鬼故事的人。
没有人相信鬼魂的存在,但所有人却对鬼魂之说心存敬畏。 金妮维拉反驳道, 就像杜德芳夫人 那样。快点儿,露西!说吧!除非你父亲明确禁止你谈论这件事!
我想只有一种解释。 露辛达忧心忡忡地说, 他自己对此也是半信半疑。就像夏天那场疫病,当时他说: 不会有事的。你接种了疫苗。 但他仍然哪儿都不让我去。
金妮维拉叹了口气: 我们还在等着你的故事呢,露西。
好吧,这个故事要从1870年开始
什么从1870年开始?
拜佐尔从来没听过比这更疲惫的声音。一个男人站在金妮维拉之前站立的门廊处。他对金妮维拉说话的口吻明确表明了他是她的丈夫,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大得多。他那双浑沌暗淡的眼睛总是空洞无神,好像在诉说生命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它们为之聚焦。他无声地张着嘴,好像喘不上气,却不会给人慌张或不安的印象,反倒是一种接近筋疲力尽的感觉。为什么要呼吸?不值得费那个力气,真的
然而,在他这层顽固不化的百无聊赖之下,却透出一丝傲慢自大。每个倦怠的语调,每个懒散的姿势都好像在说:值得看的我都看过了,值得做的我都做过了,值得认识的人我也都认识了,我为什么还要在你这儿浪费工夫?
拜佐尔猜想,他是否意识到这样一种明显排斥地球上的其他居住者的行为并不能令他在这个主张万物平等的世界上博得欢迎。
他绝望了。但原因呢?显然不是财务失败。身上那件苔藓灰色的粗花呢外套与其他穿戴都经过了精心搭配,显得高贵典雅。一个男人如此奢侈地取悦眼睛,却又如此吝啬于愉悦心灵,这委实让人匪夷所思。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我丈夫。 金妮维拉介绍道。拜佐尔想起艾尔科特和布莱尔都是弗朗西斯?斯伟恩的出版商。
如此看来,他并不是因失败而绝望。一定是因成功而绝望,也许上了年纪以后,这种绝望更加难以承受。失败可以用许多假设来慰藉 假设我丰衣足食 假设我抱得佳人 但成功却无所慰藉。我已经衣锦食肉 我已经抱得佳人,也许还不止一位 那现在呢 这就是全部?
拜佐尔将视线转向金妮维拉。在炉火的光晕下,你能窥得多年之前,她年轻时的面容。如今的丝丝银发曾经黑如檀木,凋零的脸庞也曾如蜜桃般圆润柔软。在这样的光线下,你看不到蛛网般的皱纹,只有那双埋在厚重眼皮下光彩熠熠的眼睛,犹如紫罗兰般浓重深邃。举手投足之间,她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身上一件爱德华时期风格的淡紫色茶会礼服优雅别致,水晶串珠和毛皮腰带同她的双眸一样浓重。
威灵医生? 艾尔科特重复着拜佐尔的名字,因挑起兴致而上扬的语调却只透出了他的疲惫, 你是位犯罪学家?
犯罪心理学家。 拜佐尔道, 我偶尔给纽约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工作。
我猜得没错。 艾尔科特走到一把椅子旁边,重重瘫坐下去, 你曾牵扯进一些古怪的案件。几年前布莱瑞顿学校的那宗案子就是其中之一吧?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坐直了身子: 布莱瑞顿学校?福斯蒂娜?克莱尔那件有趣的案子?我记得。贝斯?蔡 我的一个表姐 当时在场。布莱德!威灵医生就可以驱走这里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