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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饮食谱 |治一席西门家宴

老而不死是为贼 作者:小宝


东吴弄珠客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弄珠客的概括不算完整,至少还能补充一条:“生饕餮心者,吃客也。”这里说的饕餮就是指食指大动吃心不改,没有任何假借比喻的意思,只关乎食,无关乎色。

一般人都把《金瓶梅》当风月小说看。这在四百年前没错,那时候地球上的人口不过5亿。放到今天,地球人口已经65亿,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金瓶梅》的那点事,太过平常,根本做不了风月经典。随便举个例子,潘金莲是《金瓶梅》里淫妇之首,仔细统计一下,和她有性关系的男人一共五六位(其中一半属于正当婚姻)。潘金莲活在今天,仅以风月论,她可以算持身自重的标兵,差不多能名登烈女传。

如果《金瓶梅》还能屹立当世,掩盖它文学古董的灰暗面目,仰仗的绝不会是它的色榜,而是它的菜单。《金瓶梅》是最逼真、最实在、最准确的中国餐饮小说,即便把近一百年来的现当代文学全算上,在中国也很难找到写餐饮超过《金瓶梅》的小说。《红楼梦》写美食独有一功,但《红楼梦》里的美食境界常人消受不起。《红楼梦》里的饮食格局叫做大户气概小资情调。要享有大观园里的美食美器,要花大把银子、要花大把时间、要花大把心思,否则你连一壶茶都喝不到。它做一碗茄子要用几十只鸡当辅料,恐怕连曹雪芹也只是想过,未必尝过。这是大户气概。贾府里的姐姐妹妹胃口都不大,吃药——譬如冷香丸——的兴趣超过吃饭的兴趣,和目前本地白领姐妹的爱好相仿。这是小资情调。而《金瓶梅》里各色人物,从西门庆到陈敬济,那才是懂吃懂喝的酒肉朋友,与我们眼下常见的内地各路饭局主人相仿佛。《金瓶梅》里的菜单,今天仍然基本能用。要治一席西门家宴,略做采办,便克奏全功。

我一直想做一点《金瓶梅》的饮食笔记,想不到已有高人捷足先登。去年买到一本书,书名就是《金瓶梅饮食谱》(邵万宽、章国超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2月第1版)。这本书的研究很地道,我的很多印象在书中能找到数字说明。据书中统计,兰陵笑笑生笔下涉及的饮食行业有二十余种。《金瓶梅》列举的食品(包括主食、菜肴、点心、干鲜果品等)达二百多种。茶19种,“茶”字734个,饮茶场面234次。酒24种,“酒”字2025个,大小饮酒场面247次。相比之下,性事描写《金瓶梅》里才105处。这么精细的考究有点像日本人的学问。据作者介绍,日本人桑巄平的《〈金瓶梅〉饮食考》竟然是四卷本的巨著。

《金瓶梅饮食谱》的两位作者显然是餐饮专家,他们的兴趣全在菜品上。他们研发了五十多种《金瓶梅》菜点,设计了两张《金瓶梅》筵席的菜单。两位先生品味清雅,菜单上的菜想来都不难吃,但缺少《金瓶梅》原书中那些酒宴菜单的淋漓元味和逼人骚气。

我最喜欢的那一席,在第四十九回:西门庆为求房中药,请外国和尚(梵僧)吃饭,那张菜单真让人荡气回肠。先是四碟小菜:一碟头鱼,一碟糟鸡,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拿上四样下饭:一碟羊角葱参炒的核桃肉,一碟细饴切的酥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灌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接着是一道汤: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再来一大盘高装肉包子。然后喝酒:“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冒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梵僧,那梵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下酒菜是:一碟一寸的骑马肠儿,一碟腌腊鹅脖子。还有两样下酒艳物: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最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梵僧打散”。

兰陵笑笑生说,这餐饭把梵僧的眼都吃愣了。这份食单读起来虎虎生风劲道十足,只能出自食量宏大胃口奇好的吃客笔下。假如我是那位梵僧,藏有“一点精神爽,再点气血刚,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的奇药,一定也会取出换来这场大嚼大饮,换来一个好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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