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在南伊大取得博士学位，并继续留校执教，一待就是十多年，一九七四年升任正教授，早就在炭谷买了房子，又生了一个孩子，变成了美国的纳税人，对于美国的情况自较前有比较深刻的了解。原来炭谷附近有好几个小镇，过去曾经是3K党的据点。南伊大的作风却是自由的，于是南伊大被人家叫做中西部的巴克莱，视为培植“共产”(Commies)的温床。六十年代尾在美国是个上下鼎沸的年代，内忧外患，不一而足。国外在打越战，社会的内部也发生了急遽而重大的变革。劳勃·肯尼迪、马丁·路德·金被刺，但黑人的人权却节节上升。种族隔离被判非法，政府划拨出巨大的资源来打破隔离的实际。最富有象征意味两件事是，一位黑人被护送进一向隔离的密西西比大学就读，全国的黑白学童都用巴士接送来打破种族隔离的现状。我们也不期而然地参与在时代的大浪潮之内，南伊大采取开放的收生政策，我教通识课程，通常有不少黑人学生在班上上课，在东方哲学一类较少的班上，甚至还促成了一对黑白通婚的佳话。

6.不可逆转的潮流

这样的潮流是不容许逆转的，甚至连最保守的南方各州也不能不就范。以后《根》的电视片集播出，更缔造了高潮。海莱听他祖母讲述先世的故事，一代一代经历口传保留下来。原来他的远祖在非洲还有贵族的血统，不幸被掳为奴，世世代代不幸在白人的主子下面受尽了屈辱。一直要到林肯解放黑奴，以后才有了根本的改变，现在的黑人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受教育，创事业，未来的光明是无可限量的。“黑为美”，黑人必须要建立自己的认同，不能一切以白人的标准为依归。而政府为了矫正以往对少数民族的歧视，采取保护政策，推行“定活动”(affirmativeaction)，尽量促成少数民族充分就业的机会。在我住的对街，来了一位新出炉的黑人博士，住了不到一年，就在华府找到更好的优差而转业了。黑人的精英成为社会最抢手的人才，每一间大学都在开设“黑人研究”的新课程。电影—《谁来家晚餐？》，由黑人明星薛尼·波特主演，老牌明星拍档史宾沙·德里西与嘉芙莲·协宾联合主演，曾经轰动一时，恰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

美国的社会自大战以后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由某方面看来是有其必要的。《愤怒的葡萄》所描绘的那种情形要继续维持下去的话，只怕资本主义制度早就崩溃了。罗斯福实行“新政”，采纳了许多社会主义的政策，其中有一项有深远影响的是建立了“社会安全”的制度。它背后的意念是十分简单而合理的，趁着人年轻力壮有收入的时候存钱进去，到老病或失业时就可以领取救济金，免于匮乏的威胁与灾难。但一个良好的制度实行日久之后就不免百病丛生。后世的政客乃大洒金钱收买人心，弄得社会福利的财政入不敷出，发生问题。而且有人乃专以敛取救济金为业，这对于黑人的社区不期而然发生了十分恶劣的影响。颇典型的情况是，一个十多岁的黑人少女怀了孩子，缺乏职业技能的训练，就专靠救济金维生。孩子一个个生下来，只知有母，不知有父；黑的男人则不思进取，不找职业，成日游荡，酗酒吸毒，虚掷一生。下一代人学不到上一代人的好榜样，便只有一代一代依样画葫芦，没法打破这一怪圈而黑人的人口增长率远超过崇尚节育的白人，每十个美国人之中至少有一个黑人，对于美国整个社会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7.难以阻挡的趋势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花费的民主党终于在大选中遭受挫折，这也是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里根总统上台之后，对于社会福利、医疗保险等一干有民意代表护驾的项目根本没法子插手，就干脆不理它。他坚持减税，削减政府的服务。他大幅裁减城市的经费、教育的经费，取消了职业训练一类的节目。他唯一关心的是，让有办法的人去赚更多的钱，而根本

不问什么是长远来说对基层比较有利的做法。

黑人的情况又是怎样呢?象征式的胜利取得以后，已不再是传媒报导的重点所在，很少人再去理会他们的遭遇。晚近真实的情况被揭露出来，不免令人大吃一惊，在过去二十年间，诚然有较多黑人精英挤入社会的中上阶层之内，但却有更多黑人掉到贫穷以下。海湾战争以后的乐观情绪过去，美国经济继续滑坡，绝望弥漫着黑人社区。布什自己号称是位比较温厚、注重教育的总统，但他什么也没有做，这就是洛杉矶暴乱所以发生的社会背景！他们又抢又烧，只顾泄一时之愤，逞一时之快，绝没有任何长远的考虑。

8.缓不济急的悲哀

任何人都知道，真正要由社会的底层往上爬，唯一的阶梯是通过教育，但缓不济急，这就是悲哀之所在。一堆黑学童在一起，死命读书而没有钱的就被同伴嫌弃乃至欺负，参加贩毒的却有大把钱可花，结果不免卷入性、吸毒、暴力的游戏之中。去年我在加州巴克莱看了最近刚在香港放映的黑人电影《Boyz

(港译：街头霸王)，最后只有一对小黑人进入了大学，得成正果，其余的都在帮派巷战中死光了。而令我难以置信的是，坐在我前面的一堆大学城的小黑人，在“好”的一帮寻仇，冷血地杀死恶帮的“坏人”的时候，竟然大声鼓掌，表示支持。而我只觉得悲哀—冤冤相报，何时得了，这样的仇杀行为是最愚蠢无意义的行为。这帮小黑人所认同的是什么，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过去二三十年的经验阐明，光把大笔钱注进社会福利，用巴士交通方式勉强促成黑白学童合校，并不能产生任何真正的效果，城市的贫民窟依然是贫民窟，而且每况愈下。现在连学术界也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情绪，有些人甚至倒回来相信遗传决定一切。从纯学理的观点看这种观点虽然不谛，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当然不能轻视遗传、文化的因素，绝无可能梦想凭借一些象征式的外在的行动，就能把根本的问题彻底解决了。而使得问题加倍困难的是，越战以后亚裔移民的拥入，以及美国经济的衰退，都对已经够复杂的局势，又加进了新的变数。越战是美立国以来对美国灵魂伤害最大的一次战事。二次大战胜利，各地欢迎王师，把美国人当做散布礼物的圣诞老人看待；韩战虽然没有讨到便宜，无论如何是以联合国的名义誓师的；越战师出无名，泥足越陷越深，使美国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感到怀疑。

9.无可避免的冲突

越战结束，美国人为了道义，不能不接受相当数量的越南移民。美国在理论上是个民族的大熔炉，二次大战既收容了欧洲移民，现在没有理由不收容亚洲移民。而亚洲移民抵达美国，由最底层做起，直接竞争的对象就是黑人。在这里，文化的差别是明显的，亚裔美人家庭关系密切，勤劳节俭，孩子们学业成绩卓越。这无可避免地引起黑人与黄人之间的冲突。而美国经济饱受到日本的威胁，数年前华人陈果仁在底特律被当做日人误杀，缠讼经年，凶手最后获得从轻发落，这是另一类的歧视的结果，令全世界华人为之愤激不已！这次在洛杉矶黑人到韩裔美人社区骚乱，引致生命财产损失，韩国政府已提出抗议，并打算索赔。事实上由华人的观点看，幸亏韩人首当其冲，否则唐人街早已就遭殃了，而这次总算只有轻微的损失。事实上种族的问题之外，经济的问题是普遍的，穷困的白人情况一样好不了多少，情绪上要谋发泄，就只有找有色人种泄愤了。而不幸的是，黑人破坏最烈也恰正是黑人本身的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