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由世变的角度对于文化问题的再反思(1)

理想与现实的纠结 作者:刘述先


这两年的世局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就在日裔美人福山写了《历史的终结》一文之后,研究当代历史的人果然感觉到历史没法子写。但理由并不是像福山所提议的,意识形态之争既已结束,未来世界缺乏大的震荡,不免陷于沉寂无聊,就没有历史可言了。恰正相反,这两年间历史的震荡层出不穷,苏联、东欧、中国、中东、非洲以至于南美的历史都得改写,而写完之日也即是过时之日,试问这样的历史要怎样写呢?而思想观念同样是时代的反影,一个在基本上把儒家思想当做终极关怀的人,面对如许世变,对于文化问题又要进行怎样的再反思呢?适承约稿,要我由新儒家的角度,讨论文化运动的再出发问题,乃不揣谫陋,利用这个机会,发表一些我个人的意见。

文化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它牵涉到传统与现代、一元与多元、普遍性与特殊性等等的问题。还是让我举实例来说明吧!在铁幕还未被摧毁之前,共产党以铁腕统治,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受到严厉压制,倒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但是在戈尔巴乔夫提倡改革开放之后,中央权力威信骤降,情况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继波罗的海三小国争取到独立的权利其他加盟共和国也纷纷宣布独立,几乎形成一分崩离析的局面。最令人担忧的是,以往潜伏的问题都加速地爆发出来,前些时伊斯兰教的阿塞拜疆与基督教的亚美尼亚发生严重冲突,双方群众情绪激动,竟要出动苏军坦克镇压,才得暂时相安无事。如今苏联要怎样重新结成一个经济与军事的同盟还是一个问题,而南斯拉夫的武斗却率先爆发开来,克罗地亚人与塞布人的战争已经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巴尔干仍然是一个火药库,种族文化之间的纷争无时或已!其实整个中东情势归根结底亦仍然不外乎是宗教信仰派系纷争以及民族文化互相冲突的问题。正好像希腊神话里的怪兽,伸出丑陋的多头互相争食,人类如果缺乏智慧应付这样的危局,就不免于数败俱伤,黎巴嫩的惨状可为殷鉴!

以美国为首的自由主义资本主义虽然在意识形态之争上面占了上风,海湾之战尤其使美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霸权,但美国内部并不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氛。恰正相反,经济趋向萧条,在战争胜利短暂的亢奋之后,民心士气状态低沉。社会内部有关信仰(节制生育、堕胎、安乐死问题)、性别(同性恋、艾滋病问题)、种族(种族歧视、哥伦布历史地位问题)、

文化(多元文化主义问题)的争论,有日益走向两极化的趋势。有一些诉求从出发点来看似乎是好的,却也引起了剧烈的争论。譬如环保主义者要求保护巴西的雨树林,以免妨害世界的生态,但巴西却认为要把雨树林国际化的企图,是帝国主义第二波的来临,目的在阻止巴西开发、作脱离贫穷线的挣扎的努力。也有一种看法认为,非洲原来的生产方式并不会造成现

在这样大规模的饥馑现象,但为了白人的需要,改种咖啡之类的作物,一旦市场发生问题,或者歉收,就酿成了巨大的灾祸。而白人种了恶因,却拒绝承担责任,反而责怪非洲的贫穷落后,结果造成南北的差距更大于东西的差距,却并无良策来解决问题,不免令人沮丧。

总之,今日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人类以往累积的经验并不足以帮助我们来对付当前分分秒秒层出不穷的新问题。一方面由于交通发达的缘故,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球村,第一、第二、第三世界互相关联,彼此的命运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欧洲共同市场的形成,多多少少打破了传统国界的畛域,而显示了一种统一的趋势;而这不只是欧洲的

趋势,也是世界的趋势。但在另一方面,各不同的民族、文化、性别、信仰都站了出来,要肯定自己的权利,而显示了一种分离的趋势,这同样是一种世界性的趋势。向心的力量与离心的力量似乎一样地强,两方面各有坚强的理据,彼此互不相下,我们究竟将何去何从呢?这就是我们今日所必须面对的“人间情况”!

而我们的世界所以会走进今日的情况,又绝不是一个完全出自偶然的现象。自产业革命以后,西方一直带头,居于先进的地位,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全世界到今日仍不得不以西方之马首是瞻,我们仍不得不往西方去寻找问题的根源之所在。而哲学恰恰是文化的反映,彼此关系密切,互相影响。在这里我并无意采取思想决定论的立场,但无意识的作为要提升到有意识的层面来加以讨论,仍不能不诉之于哲学,以下我就由哲学的立场对于人类文化由近代走向现代的过程作出一些宏观性的观察。

在文艺复兴以后,西方所以能够脱颖而出的缘故,正如怀特海(A.N.Whitehead)在《科学与近代世界》一书中所说,是因为西方发明了发明的方法,而其背景则是一套科学唯物论的思想,它在牛顿的古典物理学找到了它的表征。它的成功在于它的抽象思考的方式,而古老的中国文明,正如李约瑟(JosephNeedham)所指出的,虽然有不少科技的成就,却因为缺少了这一个环节,以致坠落到西方的后面。韦伯(MaxWeber)更以工具理性的观念贯串了近代西方的政治经济结构,它的成就固然有目共睹,但是它的偏向也同样地彰明昭著。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最不幸的是这种科技商业文明的发展所造成的帝国主义的后果。西方的有识之士也逐渐醒觉到这种文明所导致的不义而思有以针砭,马克思主义乃应运而起,它本来具备有强烈的理想主义的精神,却不期而然地成为了极权政治的先驱,而造成了人类的灾难。处于这样的情况之下,西方产生了反对一切意识形态的思想潮流,乃是一个十分自然、完全可以理解的现象。

怀特海所谓的科学唯物论虽然在一个阶段之内发挥了卓著的功效,但到相对论出现以后就显得破绽百出,它很明显地并不是一套很好的哲学。李约瑟预言,未来的哲学又会由朱熹式的有机哲学当令。这样的预言是否会实现,在目前来说还言之过早,但对于近代西方科学后面预设的世界观的批判则已蔚为时尚,西方现在已经很明显地由现代逐渐步入后现代的阶段。西方近代由文艺复兴以至启蒙所标榜的理想已渐失去了它们的光彩而受到了强烈的挑战。而这归结成为了对于欧美白人所建造的文明的霸权的挑战,我们在目前所遭逢的恰正是这一类彻底与传统解构的思想。由笛卡尔以来的心物二元、主客对峙的思想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物质并不是那么机械,心灵也不是那么自主,真理也不是静态的反映在镜子里的事物的影像,科学更不是追求有普遍性的永恒真相的学问。

平心而论,数百年来由于科技的成功,我们的确为一种科学主义的迷思(myth)所笼罩,现在应该是“解消神话”(demythologization)的时代了。要描写这个时代的变化绝不是作者的学力与本文的篇幅所可以胜任的,但我们却可以化繁为简,借维特根斯坦(L.V.Wittgenstein)的例子,即可以阐明我在目前所要宣述的论点。二十世纪英美哲学的主流是分析哲学,可以分为前后二期,前期注重逻辑分析,代表学派为逻辑实征论,后期则注重日常语言分析,维特根斯坦一人却同是两个分析学派的先驱,这实在是一个奇迹!早期的维特根斯坦著《逻辑哲理论》,注重逻辑与科学的建构语言,认为语言是事实的图像,凡不能用这样的语言说清楚的,即属于无意义的领域。晚年的维特根斯坦却幡然以早年的见解为非,而提出了语言游戏的观念,逻辑与科学语言只是一种语言游戏,事实上人世尽可以有好多不同的语言游戏,乃转注重日常语言的分析以及生命世界的概念。早期的维特根斯坦可以说是继承了笛卡尔的传统,却把其间的理论效果推到了尽头,人必须要学习精确的人工建构语言,才能够进入逻辑与科学的殿堂,否则就会遗留在无意义的领域。这种观点肯定了逻辑与科学的认知

意义与普遍性格,却把传统哲学的形上学、宗教、艺术、道德伦理全部都放逐到缺乏认知意义的主观情感领域。维特根斯坦所开启的逻辑实征论的潮流颇显示出一种专横的性格,在这种观点的判准之下,非西方的文化传统大多被认为缺乏认知意义,还未能进入到实证科学的阶段。但是日常语言分析却放弃了逻辑与科学语言的优位性,而认为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功能,分析的作用只是在明白不同语言的规律与功能。日常语言分析排拒了逻辑分析的专横性格,这的确是发生了某种解放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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