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宗教的矛盾和普遍性
宗教的向往是超越的绝对,然而实际的宗教却是一个文化现象,与现实的政治、社会结构有着紧密不可分割的关系。今日世界上有许多纷争,像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爱尔兰的天主教与新教、印度的锡克教与印度教,莫不有强烈的宗教因素纠缠在里面。卡西尔(勒)(ErnstCassirer)说得好:宗教不仅在理论的意义上始终是个谜,而且在伦理的意义上也始终是个谜。它充满了理论上的自相矛盾,也充满了伦理上的自相矛盾。它鼓励我们与自然往,与人交往,与超自然的力量和诸神本身交往,然而它的结果则恰恰相反:在它的具体表现中,它成了人们之间最深的纠纷和激烈斗争之源泉。宗教自称拥有一种绝对真理;但是它的历史却是一部有着各种错误和邪说的历史。它给予我们一个远远超出我们人类经验范围的超验界的诺言和希望,而它本身却始终停留在人间,而且是太人间化了。
(甘阳译:《人论》,页九二~九三)
当代新教神学家田立克(PaulTillich)就曾经把宗教重新界定为“终极关怀”,这样无神论也可以是终极关怀的一种,只不过所信奉的对象与一般宗教不同而已!凡人决不可能没有某种终极关怀,由这样的观点出发,也可以说,宗教的现象是普遍的。把宗教当做一种过时的东西的看法是错误的。由现代进入后现代,宗教仍然是一个强固的力量,它发生了一些正面的作用,也造成许多问题,需要我们对之加以正视。
一九八九年七八月间,停开了二十年的东西哲学家会议在檀香山恢复开会,我还打算趁便到夏威夷的大岛希罗去开国际中国哲学会,所以原则上决定不到其他地方去开会,已经婉谢了好几个会议的邀请。哪知到了一九八八年十月间,忽然收到巴黎的德国文化协会的邀请函,要我一九八九年二月到巴黎去开一个“世界宗教与人权”的研讨会。他们已经邀请了天主教极负盛名的神学家孔汉思(HansKüting)作主题演讲,要我代表儒家的观点发言,另外还请了犹太教、伊斯兰教、印度教、佛教的代表参加讨论宗教信仰与世界和平的问题。我觉得责无旁贷,遂接受了邀请,并立即着手准备论文,一九八九年二月到巴黎去开会。
2.与儒家合辙的天主教神学家
孔汉思是天主教著名的自由思想神学家。由于他的观点不合正统,教宗下令解除了他在瑞士大学神学教授的职务。据《时代》杂志报道,他最后一次演讲听者如堵,课室坐不下,要把扩音器挂在外面,有数百人坐在草地上听讲,由此可以看到他的吸引力。好些年前,他和一个团体到大陆去,途经香港到中文大学来,由我为他们讲解儒家伦理的要义。后来他约我为Concilium志撰稿,讨论儒家思想的宗教含义。当然,我也曾经和香港的德国文化协会合作,在一九八五年举办过“和谐与争斗”的国际哲学会议,英文的论文集刚刚由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或许由于这几重渊源的缘故,他们希望我到巴黎去开会,我也因为孔汉思是主讲人,才爽快地答应了会议的邀请。
孔汉思的文章的题目是:“要没有宗教之间的和平就没有世界的和平”,副题是:“在真理的热狂与遗忘之间的万国的(Ecumenical)道路”。读完全文,令我惊诧的是,他提出的论点几乎莫不是我可以同意的论点。他的思想流露了一种浓厚的人文主义的色彩,与儒家的“内在超越”的思想简直可以完全合辙。而他所提出的问题刺激了我的思想,使我极为乐意由儒家的观点给予回应。他努力尝试要解决的问题是:一方面宗教向往的是绝对的真理,另一方面各宗教之间又要和平相处—如果不能在两方面找到调停的方策,在各宗教之间展开对话与沟通的话,那么许多现实上的纷争是难以避免的。像黎巴嫩的分崩离析就是一个眼前的例证,基督徒与伊斯兰教徒之间无法对话与沟通,流血就不能够避免。同样,以色列与耶路撒冷、伊朗与伊拉克、印度与巴基斯坦、印度教徒与锡克教徒、过去越南的佛教徒与天主教徒、现在北爱的新教徒与旧教徒,都面临着类似的问题:借着上帝的名义,干着烧杀劫掠的勾当—如果不能加以扭转,那就前途堪忧。事实上宗教间的互谅互相了解,可以造成奇迹般的改变。二次大战以后,连德法间的世仇,都可以在基督教的共同信仰之下,找到解决的道路,如今欧洲共同体有着互相依赖的经济、国防结构,便开创出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而世界未来的和平相处,实有赖于我们在未来共同的努力,作出智慧的抉择。不幸的是,人在一方面对于真理有着一种狂热的偏执,彻底地排除异己;另一方面却又把真理完全遗忘了,以致什么信仰都没有。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可欲的。我们要怎样一方面可以维持我们自己的信仰,另一方面又能与其他信仰和平相处,这便是我们面临的重要问题。
孔汉思认为有三种策略是不能奏效的:一是固守壁垒的策略,二是彻底消解的策略,三是广大包容的策略。现在略加解释如下。
第一种态度认定自己所信奉的宗教是唯一真实的宗教,其他一切都是异端邪说,一律加以排斥,这种态度只能增加问题,不能解决问题,自不足取法。第二种态度认为宗教根本没有真理可言,各人信各人的,彼此之间有矛盾冲突,只能和稀泥拉倒算了,这样弄得漫无归止,也同样不足取法。第三种态度认为自己的宗教才能把握到最终极的真理,其他的宗教只能把握到真理的浮面,虽也可以包容进来,但毕竟只是初阶,往真正深入处挖,仍然只有一家真理,事实上有谁会接受别人那种纡尊的态度呢?一样是解决不了问题!孔汉思提议,每一个宗教都应该由自我批评、自我检讨开始:只有看出自己的不足,才有资格去批评别人,同时也只有借镜于其他的宗教,才能够明白地找到自家经验之不足。
就以基督教为例,决不要以为基督教是不可以批评的,事实上别人对于基督教的批评就尖锐得很。基督教虽然讲爱和平,但在别人眼里看来,排他性极强,绝不宽容,而且富于侵略性,既不仁爱,也不和平。同时由于它的他世情怀,鄙弃此世以及肉体,不能全幅肯定人生,以至内在充满了挣扎奋斗。它又过分夸大了人的罪、疚意识,几乎到达了一种病态的地步:尽管人从中心彻底腐烂,却能够依靠上帝的恩宠而得到救赎。同时它也过分渲染了耶稣的神性。由这样看来,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二的亚洲,经过好几个世纪不断的传教活动,迄今为止,只有百分之五信奉基督教,这难道是一个偶的现象吗?
3.不同宗教须寻求共同标准
无论这些批评是否正确,由此可见,宗教逃避不了真理与虚伪的问题。我们是否可以假借宗教的名义去做反人性的勾当,好像把人当做牺牲,或者骄奢侈佚,无所不为呢?绝对不能够。当然每一个宗教都有它自己内在的标准,不容许它堕落变质、继续腐化下去,宗教内部便有一种力量要净化它自己。无疑每一个宗教都可以诉之于自己的传统来建立标准,每一个传统都有它自己的宝典,如圣经、古兰经、薄伽梵歌、佛典、四书五经之类。但由这些宝典树立起来的权威至多只能够拘索一个教派内部的信众,而不能够有普遍的效力。面对着世上许多不同的宗教,我们必须要寻求一些普遍为大家所接受的标准,好像世界各国共同接受的国际法一样。
孔汉思十分希望能够找到一些有普遍性的伦理道德标准。宗教虽然是向往超越的绝对,但与现实的人间世却有没法切断的干系,像十诫所颁
布的道德律令就是一个最显著的例子。而他指出在世界各宗教发展的过程中,真实的人(theHumanum)不断被提升,这是极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