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论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1)

理想与现实的纠结 作者:刘述先


“内圣外王”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天下篇》,但它更适合于表达儒家的理想,《大学》所谓“三纲领”、“八条目”正是宣说这样的理想。《大

学》开宗明义便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

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真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

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第一章)

无论《大学》的年代是什么,儒者大概没有不同意这样的理想的。“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所谓的三纲领。“明明德”的意思是要把自己内在所有的“明德”阐发出来,这是“内圣”的功夫。而“亲民”,或依朱熹解作“新民”,则是推己及人,这是外王的事业。“止于至善”讲的是理想的实现与完成。

“八条目”则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条目又可分为两类:前五项属内,后三项属外。换句话说,前面的五个条目的目的是教育个人做内圣的功夫,而后面的三个条目的目的是推己及人,成就外王的事业。这样的理想自不容易实现,但的确是历代儒者梦寐以求的希望和理想。本文所要做的是对儒者这样的理想作一番比较深入的分析,了解它的理据所在,指出它的缺点与限制,以为我们现代人作参考之用。

由《大学》看来,儒家的“内圣”、“外王”的理想是不能互相分割的。而《大学》既明言: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那么内圣的功夫为本是毋庸置疑的了。由内圣以至于外王,这是儒家一贯的思想。这样的思想可以在孔子找到根源。

根据《论语》的记载,孔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第十五),又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第十四)“古”表示孔子的理想,“为己”不是要人自私自利,而是要人修己,做一种身心自家受用的学问:“为人”则是以才智求见知于他人的学问,那是时流风尚,不是孔子所关心的学问[1]。

至于怎样做“为己之学”呢?孔子答颜渊问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第十二)克己的意思是要克胜自己的私欲,复礼表示礼有内在的根源。为仁必须由自己做起,和别人没有关系。但是仁心的遍布,却会造成最深远的影响。

“仁”无疑是孔子的终极关怀,他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第四)孔子虽未明言他的一贯之道是什么,但曾子的解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第四)却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些线索。朱熹对忠恕的解释是,尽己之心谓忠,推己及[1]徐复观先生在一九八二年逝世之前几个月曾对我说,他最近才真正体悟到,孔学的精粹在于“为己之学”。他写的最后一篇学术论文:《程朱异同》,以“为己之学”贯通孔、孟、程、朱、陆、王,见所著《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篇》,《自序》,页二,《程朱异同》,页五六九~六一一,特别是页五七○~五七八。人之谓恕。由此可见,忠恕乃是一体之二面。尽量发展自己内在的仁心就是忠,而把仁心推广到众人便是恕。朱熹这样的解释并不是随意的。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第六)所表达的正是相同的思想。

而仁的充分实现便是圣的境界。“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第十四)这一段对话和另一段对话放在一起看,效果就非常清楚明白了。“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如何?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雍也第六)这句话的下面紧接着便是孔子谓“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以指点仁之方的述语[1]。就客观来说,仁与圣的完成都是难以企及的境界,故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述而第七)但就主观来说,既做修养工夫,不可能没有效验,所以孔子又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第七)古典中国式的表达不可以过分拘执来看,否则就会感到矛盾百出,难以自圆其说了。

对于孔子来说,政治乃是道德的延长,所以他反对用严刑酷法,而主张德治礼教。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第二)又答季康子问政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第十二)身教的结果是,“近者悦,远者来。”(子路第十三)故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群星共之。”(为政第二)我曾经戏称这是一种“吸引的政治”(Politics of Attraction)。而儒家最高的政治理想乃是“无为而治”,但含义与道家思想不同,儒家认为必须教化到了一个地步,才能够[1] 陈弱水君对“仁”与“圣”的区别有一些敏锐的观察,见所著:《内圣外王观念的原始纠结与儒家政治思想的根本疑难》,《史学评论》第三期,页八八~九○。产生这样的结果。照孔子的说法:“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第十五)

照以上的分析,孔子虽然没有用内圣外王的词语,但的确有这样的理想。“修己”是起点,做的是“内圣”的功夫,“安百姓”是理想的实现,完成的是“外王”的事业。“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由内而外,本末先后,孔子的思想有一定的次第。《大学》所发挥的正是孔子内圣外王的思想[1]。

但孔子的思想虽然建立了一个基本的规模,睿识的扩展与细节的繁演还有待后儒的努力。譬如说,孔子极少谈心性问题,他比较喜欢由具体的情况指点德行的学习与培养。他显然肯定人具有巨大的潜能。“践仁以知天”,这是他所开出的思路。孔子之后,对儒家思想最有创发的是孟子。孟子的贡献在,他明白提出性善的思想,而且指出了具体的方法来扩展人

性中所含的善端。依孟子,人人都有所谓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上)

孟子思想的基本规模是:“仁义内在,性由心显”,所以他特别注重心的问题。孟子明白宣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他引孔子的话来说明心的相状:“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告子上)但是经过训练,却可以达到“不动心”的境界(公孙丑上)。但是不动心可以有不同的型态,孟子所要的不动心,必须止于理义之上。他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1] 美国哲学家芬格雷(Herbert Fingarette)释孔子完全着重在礼的神奇效验的方面,根本否认孔子有“内”的一面,认为孟子才转向主观的侧重,这是一种误释。我认为孟子、学庸乃是对孔子思想的进一步发挥,基本睿识上并无互相刺谬处。其说见所著:Confucius—TheSecularasSacred(NewYork:Harper & Row,1972)。

现实上的人自可以为不善,故有大人、小人之别。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又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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