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趟不过女人河的革命者(1)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马赶山喷出几口浓密的烟雾,在烟雾的遮挡下,他凝神注视了刘及第一瞬,刘及第低头专心续水,他的职责就是给两位领导把茶杯的水续上,古里说话后,他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古里不是在给他说话。会议室就剩下两个人了,刚才紧张的气氛转瞬间又显得过于宽松,如果不说一点带火药味的事情,好似两个人闹了多大的别扭。马赶山是很想给古里说一些话的,这些话憋了几年,他也有点鼻子压嘴不好说出口。今天这个场合正适合谝缺油少盐的干传,万一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让对方不高兴的话来,也不要紧,按当地人的话说:你把人家谝干传的话都当话听了,你这人咋是这人?干传就是即兴说的闲话,有可能是真话,有可能是纯粹为了过嘴瘾的话。你看看,责任不在说话的人,而在于听话的人。这就是谝干传的好处。马赶山闷了一口烟,将烟雾长长地喷出去,一脸都是香得受不了的样子,他埋怨道:

“古里,你这家伙,要是不参加革命,你有可能当了地主老财呢,这么好的烟,藏起来自己吃,不给人吃。”

古里笑着回击道:

“我要是当了地主老财,先让你给我拉几天长工再说。”

马赶山叹息一声说:

“唉,一天不知道都忙些什么,看似把人忙得丢鞋失帽子的,回头一想,又想不起来到底忙了些什么,咱们是老战友,多长时间都没有在一起好好谝干传了啊。”

“你到底还是忙了一些正经事,我就像磨道里的驴,蹄子不停地在转圈圈,头都转晕了,还是那么大的圈圈。”

古里在政治上有些失意,虽然他从来都是对此保持着满不在乎的态度,可是,毕竟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马赶山不接这个话茬,吃一口烟说:

“老战友啊,以前忙,烽火连天的,谁哪天死,谁也说不准,都顾不上家,现在稳定了,我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和柳姿该要一男半女了吧,你都是三十冒头的人了,柳姿比我只小一岁,别的婆娘这么大年龄,娃娃都能满山跑着放牛了。”

古里强颜笑道:

“我的娃娃不光能放牛了,我听说他妈都在给张罗媳妇呢。”

古里说的是他和前妻夭夭生的儿子,夭夭还是大肚子时,他回家时见过一面,后来的一切他都是听说,他从来没有回过家,连父母都没有看望过,不是他没有孝心,是因为回去以后他没法面对父母和乡亲的责难,更无法面对夭夭,还有从没见过面的儿子的眼睛。他的离婚,是夭夭主动提出的,公婆对夭夭说,权当没有那个狗日的,你要是还认这个家,你永远是这个家里的一口人,就是我们老两口的亲女儿,你要是不认这个家,随你走,要拿走什么,只要家里有的,你看上什么拿什么,把弃娃子留下就行。夭夭说,我活是古家的人,死是古家的鬼,我哪也不去,你们要是多嫌我了,我就去死,我不怨你们,谁也不怨,只要允许我死在古家门里就行,能不能埋到古家的坟阙,你们古家看着办。活着,我就是我父母的女儿,我不能给我的父母丢脸,让夫家休了,觍着脸回娘家,那不是拿自己的厚脸皮把父母往沟里挤吗!古家容留我,我就是古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一个媳妇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的,二老既然还认我是你们的儿媳妇,你们以前怎么对待我,以后还怎么对待,该说的说,该骂的骂,该打的打,真正像一家人就行了。

古里的父母为了夭夭在家里不受兄弟先后们的排挤,干脆和三个儿子另家了,一大家子人,只留下老两口、夭夭和弃娃子。子午县的人把妯娌叫做先后,其实,三个先后,对夭夭都挺好,她们觉得古里一走不回头,夭夭又很贤惠,上孝公婆,下敬先后,家中的脏活粗活抢着干,从来不扯什么是非,她们觉得,古家对夭夭不公平,都想多担待夭夭一点,没想到公婆居然担心她们多嫌夭夭,倒率先多嫌起她们来了。在乡村,儿子和父母分家,人都把问题看在儿媳身上了,都说是儿媳导致了家庭的分裂,三个先后都很委屈。古里他爹也没什么文化,但在乡里向来被推为人器,就是那种能够上了台面的能干懂得人情礼数的人,他当众宣布,四个儿媳都是好儿媳,子不教,父之过,古里不学好,他这个当爹的要负全部责任,既不能拖累另外几个娃,也不能亏了三个儿媳妇,另家是我提出来的,等于我把三个娃赶了,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趸的货摊子我自己收拾。古里他爹给孙子起了一个相当离谱的名字:弃娃子。古里听说后,对他爹一肚子的火儿,可每当火起时,只有独自喘几口粗气,自己先悄悄把火灭了。

马赶山明白古里在给他故意绕舞姿,心想你还给我绕舞姿,我偏偏要把你的弯弯肠子给一把扯直了,变成一通到底的驴肠子。他嘁一声,说:

“不会难日,再不要学得难日了。”

古里凄然一笑,说:

“提起我和柳姿的事,我对你眼眼儿都冒气,可我的气又出不来,鼻子大压着嘴了嘛,你要是肯给个好脸色,我还趁机拾掇你几句,解解心慌,你要是一下子把人脸变成驴脸,我只好自己忍着肚子疼嘛,你只要一开口,我的嘴就张不开了嘛。”

马赶山有些动情,当年他撮合古里和柳姿的婚事,一是眼下的事情把人拿住了,马上不把他俩弄成合法夫妻,老百姓那里的影响收不回来,给组织没法交代,而组织多少得给他俩一点措施;二是他看着两人也般配,也有感情基础,只是古里在这事儿上表面有些吊儿郎当,心里是存着柳姿的,柳姿呢,又是大城市来的,自我意识强些,把情调看得要紧一些,让她开口主动跟古里谈婚论嫁,无论按传统礼仪,还是按时尚风气,都不合适。他觉得,他俩说好听点,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说直接点,两人的衣服都脱光了,都钻到一个被窝了,只剩下把工作重点由上面转移到下面罢了。他觉得他做了一件大好事,对组织,对个人,都是说得出口拿得出手的好事情。但他凭感觉,这两口子不大合适,在子午县,正常的两口子关系,在人面前就像仇人似的,走在大街上,一个离一个最近的距离都在一米开外,婆娘对男人笑一下,男人绝不会回一个笑,最好把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给婆娘说话恨声恨气的,那才叫两口子,谁一看都是两口子,是关系相当黏糊的两口子,假如互相间说话笑眉笑眼,走路挤挤挨挨的,那什么可能都有,要不就是村里两对夫妻之间关系都好得不得了,在辈分上又能耍得着的男女,要不就是结了干亲的。比如,该男人是那个婆娘给自家娃认的干大,或者,该婆娘是被该男人给自家娃认的干妈。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那个男人,或那个婆娘,属于人们眼里的那种“行行子”不满的人。行,银行的行,子午人把盛放清油的器皿叫油行,细颈,阔肚,收底的那种瓷罐。清油是贵重物资,油行装不满,家道便不怎么丰裕,拿来说人,行行子不满,就相当于智商偏低,品位偏低,不受人尊重的那种人。村里有这样的婆娘,有些行为不端,或爱耍笑的男人,便好在她们那里磨牙涮嘴,揣揣摸摸,做一点表面文章,占一点浅薄便宜,那种婆娘,也把自己不怎么当回事。可古里和柳姿,从能力,长相,和社会地位,都算是子午县的人尖子,人尖子男人,人尖子婆娘,他俩给人的印象却像那种行行子不满的男女,在人面前,走得很近,亲亲热热的。有时候,古里走得快了,柳姿跟不上,还在后面扯一下古里的后襟,有时候,古里还回头拽一把柳姿,在子午县,这都是让人忌讳的事情。有些老年人看见了,眉头一下皱得好像那个男人把手伸进了他婆娘的怀里,更有一些爱管闲事嘴头子不饶人的老汉,看见古里他们走远了,会逞能地说:要骚情,回去把自家门关紧,豁出骚情去,能把自家的炕骚情塌了,才算骚情呢,在大街上骚情给谁看哩,要是我的娃和媳妇,哼,敲断你狗日的腿,看你再给我丢人丧德!

马赶山眼睛没有这么浅,他隐约觉出这两口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又没头没绪,他这人在常年残酷的对敌斗争,尤其在比对敌斗争更复杂更残酷的内部斗争中,训练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敏感,可是,因为看惯了太多的一言杀人的惨剧,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肯轻易把对一个人一件事的疑虑说出口的。其实,每当马赶山和古里目光对接时,嘴上虽然说着像夏天的马莲河一样浑浊的话,古里还是看到了马赶山对他的探究,都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而且比马赶山多爬了几年战壕,多经了许多上下起落,他也不是那种在月亮底下晒太阳的人。马赶山不直接问,他便也不直接说,但他还是暗暗佩服马赶山这个家伙,外表粗粗拉拉的,给人一种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感觉,其实,心思细密的,在身上抓住一只虱子,他都要先甄别是公是母,然后才决定,是捻死好,是掐死好,还是放生好呢。

古里打了多年的仗,也算是经历过严酷考验的人物,但在女人面前,似乎永远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经不住任何攻击。他的资历是县委常委班子成员中仅次于何自叙的,马赶山参加革命时,他已经打了三年游击了,是参与老根据地创建的那批人之一,那一批人中,除了牺牲的,活着的,差不多都是高级干部了,级别低一些的,或纯粹没有级别的,比如那个出了名的二杆子贺拾柴,主要是文化程度太低,或纯粹没文化,不能胜任领导工作。至于古里,要人样有人样,要文化有文化,要资历有资历,要人缘有人缘,按照干部任用标准,他几乎要啥有啥,可就是干不上去。每次到升迁的关键时刻,他总要闹腾一点事儿出来。他闹腾的还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和女人有事,即使和女人有事,也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桃色事件,都是一些说有吧,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故事,说没有吧,又闹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坏。这一切,都源于他的女人缘太好了。他和当地男人一样,十六岁时父母就给他娶了媳妇,本来按照阴阳先生的推算,再过一年,他成婚比较合适,谁知当年红军游击队开进了村里,他看见一帮大小伙大姑娘,肩上扛的钢枪,背上插着大刀,打着红旗,敲锣打鼓的,口号声和歌声,整日把村庄弄得红红火火,村里的青年人眼热得快要燃烧了,没事就往队伍上跑,父母挡也挡不住,队伍上更是来者不拒。古里背着父母去队伍玩耍,那些女兵见了,一哄儿拥上来,又是握手,又是拽胳膊的,弄得他脸上怪不好意思,心里却一派阳光灿烂。他渴望过这种生活,他本来就不爱种地,没办法,再没有一个他感兴趣的营生,总不能去当二流子逛三吧,自己的脸丢得,老先人的脸丢不得。

古里他爹看得出古里的心野了,娃大了,说轻了,不顶事,说重了,人家跟你顶起牛来,你总不能把娃的腿给敲断了吧。思来想去,古里爹和亲家一通传,就说到一搭了:提前完婚。正是青春火热的年纪,娶媳妇那实在是一桩美事儿,媳妇过门后,小两口都是初尝甜头,没黑没白,只要一方意思来了,一个眼神儿,小屋的木门就嘎吱关上了。古里的媳妇叫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夭夭。其实,这是村里一个半吊子读书人按字音给揣摩的名字,夭夭的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婆娘生夭夭时,他正坐在院子里用艾蒿拧草绳,当地把这种草绳叫草要子,又叫要要子,意思是用草绳拦腰捆东西。婆娘问他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他手里提着已经搓好的草绳说,就叫要要吧。一个月后,两口子的眼圈都黑了,再过一个月,两口子的脸都小了一个尺寸,再过一个月,古里走起路来,像是风中的枯叶。年轻娃娃贪恋皮肉之乐,不懂得节制,这些事情要当婆婆的先旁敲侧击儿媳,再想办法分散儿子的注意力,古里妈看见活蹦乱跳的儿子成了那样,心疼得了不得,瞅空子给儿媳点拨了几次,不知道是儿媳年龄小,听不懂话,还是故意装不懂,看情形,儿子非但没有松活多少,砝码倒还加重了,她又点拨儿子,儿子也是一脸不开窍的态度,这话又不好说透,长辈说麻糊糊的话,晚辈迷糊糊地听,古里妈没招了,把她的忧虑给自家男人说了,古里爹眼珠子一瞪,斥道:真是个老不来钱的,沟子拉屎动弹,出的闲力!你不是从那儿过来的?老子不是从那过来的?少了你的了,还是少了我的了?古里妈终究还是心疼娃,强辩说:你能跟我娃比?你都不看看你那眉眼,那个时候我躲都躲不及呢,你看媳妇那馋样子,咱娃要是能吃,早让她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了。古里爹再不好说什么了,突然说:这样也好,让他狗日的把邪劲都用在炕头上,省得跑出去挨枪子儿!古里妈白了男人一眼,恨道:哪有当爹的诅咒自己娃的?我看干脆这样,让娃去他舅家逛几天,既见不着媳妇,又不会让队伍勾引。古里爹一拍大腿说,好啊,我家婆娘看上去像一头老母猪,要多糊涂有多糊涂,心底里亮堂得倒像狐狸精。

两口子没有想到,古里去了舅家后,半年杳无音信,再见到时,他身穿灰布军装,肩上扛了一杆钢枪,屁股后面跟着勤务兵,一口一个古队长叫着。回家只待了一袋烟工夫,就转身走了,夭夭给他倒茶,他连脖子都没有转过去。爹妈训斥他,他竟然回嘴说:我是革命战士,我的一切都属于全世界受苦的劳动大众。古里没有明说,他不但厌烦,而且惧怕跟女人做那种事情,从心里,从骨头缝里厌烦惧怕。半年以后,古里第一次在队伍上犯错误,打下一个地主庄院后,战友们忙着清点物资,他却抱住地主家的小媳妇,美美地扒了一个包子。地主什么话都不敢说,乡亲们不答应了,地主为富而仁,乡望很高,长工头儿找着部队首长祁如山说:你们嘴里天天在唱着不调戏妇女,可实际上和土匪没有什么两样。祁如山问明情况,要当众枪毙古里,重新赢得群众信任,老地主又带头给古里求情,祁如山命令古里当面向那媳妇赔情道歉,古里只得遵命,不料,那媳妇撇撇嘴,对古里说:你赔的锤子情道的锤子歉吗?转身又对祁如山说:不就是扒了一个包子嘛,多大的事,还要枪毙人!他要是把我睡了,你还甩炸弹炸他不成?我情愿让那个小兄弟扒包子,咋哩?你看着眼热,是不是也想扒一个,我还不给你扒呢。说完,扭腰甩屁股走了,把祁如山弄得哭笑不得,但还是关了古里的禁闭,民不告是民的事,部队的纪律是铁的。古里后来才知道,部队已经研究了,马上要提升他当副中队长的。副中队长没有当成,小队长都被撤职了,他重新当了战士。战士就战士,无所谓,他参加队伍的目的,就是觉得好玩,再就是不愿回家,他感觉和媳妇睡觉简直没有意思,那事情就像风景,看景不如听景,只要不赶他回家,当伙夫他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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